今天阴差阳错起了个大早，所以东西整得也快，还没等太阳完全升起，老陆就跨上自行车准备走人。
“小褚请了几天假啊？”临走前他问。
褚本兴答：“两天，今天去扫墓，老王又给送了一天。”
老陆点点头：“挺好，你一年忙到头，有这么点儿时间休息休息，去看看父母也好。”
他称“是”，帮老人系紧后坐捆绑的瓷坛，嘱咐他路上注意安全。
回到院里时，陆小满正在捯饬已经被他修好的手电，他走上前：“怎么没去上学？”
“前几天有点儿发烧，”陆小满解释，“我爹不放心就给我请了假。”
“好了吗？”褚本兴问。
他点头：“早好了，但我爹还说让再我休两天。”
“你现在课业重，多休息是好事。”他顺手搬过院里的板凳放到男孩跟前，卷了裤腿坐下，抬眼盯着他，“别的也不多讲，现在咱俩来说说正事。”
那眼神过于犀利，有那么一瞬，陆小满觉得自己像是被抓且放归无望的死刑犯。
可即便是这样，他仍旧不愿意说出实情。对于他来说，如果最后的结局仍是如此，那么最开始的抵抗就变得毫无意义。
“不说啊？”褚本兴看他一脸倔强，心里哭笑不得，“你不说我也知道。”
男孩不理他。
“我问你，”他说，“你校服什么颜色？”
陆小满迟疑回答：“蓝黑的啊。”
褚本兴：“那不就对了，通城学校校服都是蓝黑制式，你拉的那女孩白色倒大袖不要太显眼，你让她跑有个头的用？上外面谁看不见?”
男孩还是低着头。
“想着总比被我抓着好是吧？”他说，“那你总得想想，有什么会让外地学生成堆成堆来？从她那随便一查都能查到源头。同津大学联办的那个合作社，现在这种情况你觉着能瞒得住？”
陆小满“噌”一下抬头：“我、我没想瞒……”
褚本兴看他：“你害怕你爹知道，是不是他跟你说过不要掺和进去？”
他辩解：“我没掺和进去，我就帮帮她。”
“那你跑什么？”褚本兴疑惑，“我还以为你心虚不敢见人，感情就是害怕我？”
“你不是巡捕房探长吗，”他小声嘀咕，“说不定你就是来抓人的呢……”
巡捕房探长简直无语：“我休着假上哪门子抓人去？那人是我抓的吗？任务都不是我出的还我去抓人。年纪轻轻眼睛就瞎成这样儿，你真是个人才。”
陆小满：“……”
“你那朋友叫什么？”自己坐那愁了半天，他又说，“用不用我给你写个条发誓肯定不抓她？”
“不不不，不用，”陆小满尴尬的慌忙摇头，“她、她叫秦卓生。”
褚本兴点点头，站起身：“知道她在哪儿吗？”
男孩愣了愣：“不知道……”
褚本兴长叹一口气，心道这怕不是在造孽。
***
这的确是在造孽，当褚本兴再次站在那幢废弃的房屋前时，心里还在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自己一休假就会遇到这种事。
“……她真的会在这里？”陆小满有些不可置信。
他背着手走到破败的房屋前，踢开因动静偷偷溜出的甲虫，盯了会儿眼前的断壁残垣：“出去会被发现，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没个熟悉的人，除了你，她应该不会信任任何人。”
说完他转身又走回去：“你去和她说吧，我在外面等着。”
陆小满点点头。
为了对方的防范着想，褚本兴特地离远了一些距离。
白天气温逐渐升高，眼见着就要到点，里面的两人却还是没有出来，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抬步走上前：“陆小满？”
隔了两秒，里面传来动静，男孩的衣角晃动，转角传来喊声：“这就来这就来。”
褚本兴：“还以为你跑了。”
“怎么可能。”陆小满震惊。
“你真能让我回去？”顾不得听两人唠嗑，跟随着出来的女孩狐疑问道。
“可以。”他也不废话，“哪里人？”
秦卓生抿嘴：“阳口。”
紧接着她又说：“我的老师和同学他们、他们怎么样？”
褚本兴环臂：“这我就不知道了，要看上面怎么处置，毕竟你们游/行虽然失败，但一定程度上还是扰乱了公共秩序，这种情况你应该也知道结果是什么。”
女孩低下头，似乎默认了结果。
过了片刻，他听见零丁细语：“巡捕房探长居然会帮扰乱秩序的游/行犯？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对于逮捕游/行者，我并未参与，也不了解，”他出声，“而且这和我的身份并不冲突。”
***
夜半时分，在城区300米外的郊区，两个人影正在荒草地里狂奔。
“看星星果然还是这里比较好。”陆小满气喘吁吁，回过头望着女孩，“你不要看星星，呐、看吧。”
秦卓生有些无语：“……我没有说过这话吧，你为什么老自己添油加醋？”
陆小满“嘿嘿”傻笑：“来都来了，看看吧。”
女孩沉默半晌，到底没忍住，最后也跟着笑起来。
“其实我就是想回家而已，”她说，“我想着如果天空是同一片，我或许就有机会在父母干农活突然抬头看星星时和他们相望。我想给自己找个安心的理由。”
“……现在不需要理由了，”陆小满蹩脚地安慰她，“明天你就可以回家了。”
提到回家，那必然是开心的，只是她仍是充满不解：“我真的能回去？”
他信誓旦旦：“褚哥不会骗人，如果不是他今天有事正好请假，你可能下午就能坐船走了。”
“……这样啊。”秦卓生观察他的表情，“你好像很惧怕他，但却又很相信他。”
“这都能看出来？”陆小满挠挠头，“其实我跟褚哥不太熟，但我爹倒是跟他很熟，可能是褚哥父母还在世时他们住在三行巷就认识的缘故吧。我倒也不是惧怕他，如果他不是巡捕房探长去跟他见面，可能就没这怂了。”
她“哦”了句，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着装。
那是今天下午褚本兴回常家顺道带来的常禾年很久不穿的旧衣服，不是很合身，但也比她那染血的校服好很多。
今天是清明节，如果她现在在家里，那父母一定会带她去给祖父母上坟吧。
可惜她不在家，父母也并不知道她在外的这些经历。
一切都像一场残酷到诡异的梦境，不过万幸，她还能够回家。
***
上次在码头似乎也是这么个场景，灰烟弥漫，工人在甲板上劳作呼号。
他们好像永远在忙碌，没完没了。
褚本兴将证明交给码头边的检察，偏头对身后惴惴不安的女孩道：“上去吧。有人会带着你，不用害怕。”
秦卓生攥着手里的票根，重重呼了口气，郑重其事的对他说了声“谢谢”，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岸边走。
“秦卓生！”
就在浪花扑打的水珠飞溅上裙角的那一刻，她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于是止住脚步，转过身，她看见男孩挎着包在视野里极速狂奔。
“你不上学去么，”褚本兴看着来人惊诧无比，“跑这儿来干吗？”
陆小满跑得满脸通红：“我…我送送人家。”
褚本兴让开路：“那你送。”
男孩乐颠颠地跑进去，冲着还在愣神之中的女孩招手：“秦卓生我来送送你！”
秦卓生怔怔着看他跑到自己跟前：“送我干什么？”
“哎，这不你一走咱俩就不知道能不能见面了。”他说，“咋说咱俩也算共苦过的革/命友谊情，我来给你送点儿祝福。”
“祝福我什么？”
“祝你小满胜万全？”男孩咧嘴笑，“骗你的，祝你得偿所愿，顺遂平安。”
她撇撇嘴：“像课外书上会写的东西，我还是更喜欢前一句。”
陆小满不好意思的摸头：“哎我国文一直不好，你成绩一定不错吧，以后有机会了我向你讨教讨教。”
“行啊。”秦卓生爽快应答，“有机会你来阳口，我请你吃阳口豆腐。”
“那你要是还有机会来通城，我就请你吃我爹做的面。”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竖起手掌，“君子一言？”
男孩立刻伸手拍了上去：“驷马难追！”
一声脆响，在这波涛翻腾的海岸边，渺小，甚至微不足道。
谁都心知肚明，此去一别再无期。
***
彼时教堂的钟声敲响，目送轮渡远洋的男孩才仿若想起自己是干什么一般，一边拍着自己的脑壳大喊着“完蛋”，一边朝外飞奔。
站在一边看好戏的褚探长瞅着他一脸焦急，好心问道：“咋着，要迟到了？用不用我送你啊？”
“不了不了、我自己去就行了！”陆小满抓着包哀嚎，“完了完了！吴老头又该说我了！啊啊啊——”
“……你路上慢点儿。”
“好——！！”
……还真是，一个个净不让人省心。
他叹了口气，拿了盖好的证明看了看，道了句谢，开始往回走。
这码头的确不是人待的地方。
他嘀嘀咕咕，绕过梁柱正要向前，脑袋就这么稍微一偏，忽然就看到了某个身影。
要真这么说来，其实褚本兴本身不是特别注重别人的穿着，但奈何记忆里关于那人唯一的几次印象又实在突兀，以至于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在他认真观察过后，他确信那人还真的就是特里·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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