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某一天,出门没看黄历的宣石榴在大街上碰到了一个矮矮瘦瘦、但是长相精致的少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没来的及动脑子就上去搭讪,结果……
韩佸低低的笑了,其声如碎玉落青盘,站起身来道:“用过饭也休憩过了,这会能走了吧?我和阿娘约好了日落之前城门见,现已午后,你确定还要耽搁时间?”
因着这半年一直被郑氏掬在房里读书临字,韩佸才知道,在唐朝纸笔的价钱都特别高,即使是在以纸笔做贡品上供圣人的宣州,一刀好纸的价格也够一户普通的百姓吃用半月。
查阅了一些杂书,又问了韩家采办的奴婢,韩佸了解到,他和韩愈用来习文的纸张就是顶尖的好纸,这种纸大约是在前代染黄纸的基础上手工涂腊而成,人工成本很高,再加之造纸用的青檀皮价值不菲,纸价也理所当然的居高不下。
于是韩佸在和友人的书信交流中就提到了用稻秸掺杂青檀皮造纸的想法,因为他隐约记得后世的宣纸似乎就是这个配方,没想到宣石榴这个有钱没处花的家伙和另一个疯子竟然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试验成功了,前几天新纸开始在城内书肆寄卖的时候,才想起来送了几刀纸与他。
纸是好纸,甚至比市面上所有类型的纸都要好上一些,但是单看那和别的纸没有什么区别的偏黄颜色,韩佸就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宣纸,虽然能不能做出真的宣纸对韩佸来说区别不大,但是他对造纸的工艺还是挺好奇的。
宣石榴也站起来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拍着韩佸的肩膀道:“造纸有什么好看的,那都是匠人们干的事儿,崔二十二不务正业就算了,小十二你怎么也对那些感兴趣?”
韩佸:“看你这话说的,我们家有我季父仕宦上进就够了,一辈子那么长我不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做?”
崔二十二正是韩佸的另一位朋友,虽然姓崔,但和博陵、清河两崔都没有关系。
和宣石榴行十六所以叫石榴不同,崔二十二别说二十二了,连“崔”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整个宣州都没有人知道他阿耶是谁,只是因为他阿娘从他小时候开始,一向都是指着他对别人说,说那是她家的小郎崔二十二,所以大家就都叫他崔二十二。
崔二十二的阿娘姓蔡,自从出现在人前起就是长街上有名的汤饼【1】娘子,蔡娘子的汤饼乃是卤汤煮出的,色白味鲜份量又足,方圆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实汤饼蔡娘子不仅汤饼做得好,人长的好看,就是性子泼辣,这么多年在街头上混也没找着个伴儿。
崔二十二今年比韩佸大了一岁,早年被蔡娘子逼着读过几年书,后来实在是读不进去经史子集,也做不出诗词歌赋来,跟蔡娘子大吵了一架终于摆脱了笔墨纸砚,到一个木匠手底下做学徒,韩佸订制农具找的那个木匠就是他的师傅,一来二去的熟悉了,发现木讷的崔二十二脑子竟然意外的好用,改良农具的法子基本上都是他想出来的,就把这个奇才介绍给了土财主宣石榴。
这一次造纸能成功,不得不说,大部分都得是崔二十二的功劳。
崔二十二蓬头垢面坐在地上,周围乱七八糟堆着很多东西,青檀皮和稻秸还算是正常的,大大小小的石头也勉强说的过去,但是一坨一坨糊在地上青青黄黄的东西就怎么看怎么奇怪了。
韩佸抱着肥喵踮着脚躲开地上的杂物,走到崔二十二身边大声的喊道:“崔——二——十——二——崔二十二!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崔——”
崔二十二不为所动,继续低着头坐在地上,蓬蓬的鸟窝头看起来很柔软,橘猫显然对鸟窝头的触感很好奇,在韩佸怀里跃跃欲试。
宣石榴这时候才慢悠悠的走到门口,手里拎着一个木桶,笑嘻嘻的对韩佸道:“你这样是不行的,快出来快出来,我有办法。”
韩佸拦住不老实的肥喵,拍了拍崔二十二的肩膀,发现他确实没有任何动静之后退到了门口,问道:“他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之前不是大声喊就行了吗?”
宣石榴翻了个白眼,把木桶放在地上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谁知道,他平常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的,谁知道你从哪找来这么和祖宗……”
寒冬腊月,桶里竟然是一桶冷水。
韩佸指指桶:“何至于如此?冷水伤身。”
宣石榴:“那要不然你有办法?”
韩佸没有办法所以闭上了嘴,看着宣石榴拎着桶兜头泼在崔二十二的头上身上。
崔二十二蓬蓬的鸟窝头登时变了个样子,杂着灰尘和油垢的头发一缕一缕粘在他的大脑壳上,与他清秀的脸庞和脸庞上两个幽深的眼睛十分之不搭。
疯子崔二十二走了,正常的崔二十二出现。
崔二十二没事儿人一样随手把额前遮挡视线的头发捋到后边,站起身来拉了拉身上那件皱成破麻袋的袍子,看都不看地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走到韩佸和宣石榴面前,行了个礼道:“宣郎君、韩郎君安。”
趁着崔二十二去沐浴的功夫,韩佸和宣石榴在屋檐底下偷偷的讨论他。
韩佸:“他最近一段时间都是这样的吗?那要怎么……”
宣石榴:“不这样能怎么样?半个月前他又和蔡娘子吵了一架,从那以后就在我这小作坊里面吃喝拉撒,我还愁着呢,这个疯子经常说疯就疯,不论地点不分时间……”
“嘿,你哪来那么多牢骚?不是他,你这红火的小作坊能办起来吗?”韩佸戳了一下宣石榴纤细的石榴腰,“我只是想问你,他平常这个样子要怎么吃饭?”
宣石榴特别受不了别人的触碰,尤其又是min感的腰,“哇”的一声后退了两步,像一个良家小娘子那样瑟瑟发抖道:“我……我怎么知道,我跟他又不熟!”
崔二十二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每当说起他感兴趣的东西的时候,又往往会滔滔不绝,比如说现在。
韩佸拉住兴奋到两眼放光的崔二十二无奈道:“好啦,二十二,我大概了解了。”
韩佸可不想品尝浸泡过不同次数的青檀皮。
“唔,真的不尝尝吗?区别挺大的呢。”崔二十二停下手上的动作回过头,带着渴望看着韩佸。
韩佸难以拒绝眸色纯净的崔二十二,勉强道:“哈哈哈哈,那就…那就尝一尝吧…哈哈哈,宣石榴,宣石榴快过来,这里有好吃的!”
*
跟乱成一团的中原不一样,繁华盛景所在的江南,即使在黄昏时刻,也平静的让人心安,既不用担心盗匪,也不用担心官兵。
韩氏的车队慢悠悠的走在乡间小道上,虽然路边的桔子树墨绿的叶子在渐渐浓郁起来的夜色下泛着不祥的黑光,但是车队里的人和牲畜没有谁在乎,都慢悠悠的沉醉在落日暖色的霞幕里。
郑氏采买年货忙乎了一天,这会儿累了,正在油壁车里与肥猫作伴,韩佸和张叔并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腊月里,一路上连一声草虫鸣都听不到,快到韩家庄的韩佸终于耐不住寂寞,把马头往张叔那边并了并。
张叔瞥了韩佸一眼,没有理他。
韩佸凑上去道:“张叔张叔,你和阿娘今天都买了什么?有没有好吃好玩的?”
张叔:“某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小郎君可以去问娘子。”
张叔之前被郑氏派去看过韩佸一段,对韩佸甚是了解,知道搭上他的事情都没什么好事,并不想和韩佸瞎白话。
韩佸当然不会被张叔一句话打发走啦,复又问道:“我听说族中有老人向阿娘索要绸子做新装,我还想看看江南的绸和长安的有什么不同呢。”
韩佸孝期刚过不久,穿的衣服还是麻,几件丝绸袍都是幼年在长安时做的,如今也小了。
张叔以为韩佸也想要绸子做新装,瞪了他一眼道:“丝能有什么不同,到哪里买一匹花费都不会少……”
“那就是说阿娘确实买了绸子?”韩佸忽然正色道,“张叔,以后族中再有什么说法,不要老去烦扰阿娘了,一个庄子那么多张嘴等着她喂饱呢——找我就好,我可是韩氏的嫡系呢。”
说者状若无心,听者却不敢无意。
张叔转过头深深地看了韩佸一眼,桔子树墨绿的树叶打下阴影来,正好把韩佸罩进去,在野草一样蔓延的黑暗里,少年人竟也有了几分迫人的气势。
韩佸敏锐的捕捉到了张叔的视线,适时笑了笑,露出八颗小白牙:“张叔你还没有告诉我阿娘都买了什么好吃的呢……”
注:
【1】汤饼即面条,唐代把所有面食都叫饼。
【2】标题“嗟尔幼志”和内容提要“后皇嘉树,橘徕服兮”都引自屈原《橘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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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嗟尔幼志【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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