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十月的天气叫人琢磨不透,雨一直下,没有要消停的意思,且越下越大。
仲夏望着停下又开走的公交车,聚拢又上车的行人,悲从中来。
是啊!她和时雨,就像站台的过客,短暂交集,各奔东西,饶是搭同一班车,也有分道扬镳时,就算抵达同一目的地,下了车,还是会回归原本的生活轨迹。
因为这段爱情和婚姻,从头至尾,都是她一个人主动。
闺蜜唐盈曾提醒过她:“夏夏,你清醒点,谁先主动谁就输。”
当时仲夏没把她的话听见去。
两个人行动不一致,分开是迟早的事。
累了,也倦了。
电话铃声把她从虚妄中剥离。
其实仲夏的手机是大牌子,质量很好,只是在三年前,被她丢进喷泉池里,暴雨天气偶尔会信号不好。
看着视频来电,仲夏抹干脸上水渍,拍拍脸颊,勾起牵强的笑意:“妈,你怎么在这个时候打过来?”
视频里出现的是一位打扮时尚,皮肤白皙的中年女士,保养得很好,旁人看来,顶多三十出头,坐在自家吧台上,叠起腿,晃动红酒杯,细品。
昏暗的灯光,衬托冷白的肤色,极尽优雅美艳。
白花花端起酒杯,坐到客厅的白色沙发,墙上挂着一幅衣襟半敞的女子油画,是卡拉瓦乔《酒神巴斯克》的复刻画,她耗时四年临摹而成,享誉欧洲艺术圈。
梵蒂冈博物馆多次出价向她购买,均被她拒绝。
她真名叫白凤娥,永安村人,是春江市下面的一个小村子,目不识丁的黄桂英起的名字,土得掉渣!
为能在艺术圈里站得一席之地,白花花是她给自己起的艺名。
白花花浅笑盈盈:“也没什么事,前阵子在摩尔多瓦办展,瞧着那里葡萄不错,给你和小雨快递了一些,瞧我这记性,忘记和你说,记得收快递。”
仲夏嗯了一声。
白花花又说:“今年春节,我打算回国,跟你们一起过年,想想也有四年没回来了。”
仲夏又嗯了一声。
白花花似察觉到仲夏情绪低落,关切道:“夏夏,你怎么了?是不是小雨欺负你?跟妈说,我现在就订机票过来,给他画一幅断臂古惑仔,跪在榴莲上低头认错的那种,挂在客厅给你出气。”
仲夏一惊,忙摆手说:“没有,雨待我很好,刚还带我去吃中饭呢?”
以前仲夏总这么叫他,单名一个字,很有既有港台风,又有文艺范,贼好听。
白花花叹息一声:“那他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公交车站,光长个不长脑子,都快三十的人,一点没遗传到我的艺术细胞,跟块木头似的,随他爸。”
仲夏解释说:“他有工作要忙,我就自己回去,这不刚好下雨,在等车嘛!”
再聊下去,仲夏情绪要崩溃,看到一辆公交车驶来,看都没看,直接跳上车:“妈,车来了,先这样,有空再聊,时间不早,你早点休息。”
白花花瞧出仲夏情绪不高,转头打给时雨,斥责道:“你这臭小子,是不是又欺负我们家夏夏了,我刚和她打电话,听她声音不对劲,老实交代,你俩到底怎么了?”
时雨关上办公室的门,故作轻松:“哪有的事?我俩好着呢!她在我公司实习,刚因为工作的事,有点意见分歧,闹点小情绪。”
白花花有点气喘,揉着胸脯:“这我就放心,夫妻一起搞事业,能促进感情,你小子总算开窍。一会回去哄哄她,做男人的,要主动点,知不知道?”
时雨点头应付:“我知道,你保重身体,别激动,自己心脏有毛病,没点数吗?我和夏夏一切都好,你放心。”
白花花又嘱咐说:“我给你们快递了些葡萄,刚和夏夏说过,趁新鲜,回家赶紧吃了。”
时雨:“……”
三年前两人离婚,顾及白花花有严重的冠心病,时雨请求仲夏在白花花面前继续假扮夫妻。仲夏亲眼见过她发病,一时心软,就同意了。
那时时雨在普林斯顿大学读博,仲夏发烧在家休息,没跟他说。
身处异地,说了也白搭。
白花花正好来家里,按了许久门铃,仲夏四肢乏力,几乎是从卧室跪爬到客厅,去开的门。
见她跪在地上,脸色铁青,浑身是汗,像从水里捞出来,白花花两腿飘飘,眼珠子上翻,晃晃悠悠倒在地上,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幸福家园是大平层,一梯一户,边上没有邻居。
仲夏喉咙里蹦出一声无助的尖叫:“妈!”
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来,如同风中树叶,两腿打飘,去客厅沙发拿手机,拨打120。
然后她就瘫坐在地上,背靠沙发,眼睁睁望着倒在门口,一动不动的白花花,什么都做不了。
两人被一同抬上救护车,索性发现及时,白花花被抢救过来。医生说,再晚十分钟,很有可能救不回来,还说仲夏高烧四十度,若不是及时就医退烧,会对大脑形成不可逆的损伤。
自己病得七荤八素,还要照顾躺在ICU的另一个病人,这是造得什么孽!
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怎么跟时雨交代?
公交车抵达终点,播放站台语音,司机走过来,催促仲夏下车,把她从回忆里拽出来。
眼前一片土路,仲夏莫名其妙乘车到郊区,雨下得没完没了。
郊区出租车少,公交车正要启动,她又上了车,找个靠窗的座位,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被手机铃声吵醒。仲夏看了看,陌生号码,摁掉,继续睡。
对方像是催债的,不停地打,铃声第四次响起,仲夏接起电话:“不买房子,不买保险,谢谢再见!”
对方说明来意:“等等别挂,时太太,我是幸福家园物业经理。”
仲夏收拢顿在屏幕前的大拇指,缓和语气:“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您家有很多快递,长期没人收,好像有一箱水果,大概烂掉了,您看什么时候过来处理一下。”对方顿了数秒,仲夏听到翻页声,之后对方又说:“还有,上次白女士为你们缴了五年的物业费。快到年底了,明年的物业费,您看什么时候方便,过来付一下。”
仲夏看向车窗外,雨已停,此处离幸福家园不远,还有两站:“知道了,我会尽快处理。”
她回答得模棱两可。
已经离婚,没有再替他房子缴费的道理。
她可不像白花花,不把钱当钱花。
仲夏没带门禁卡,保安是个老头,以前白花花快递给她很多东西,仲夏一个人吃不完,经常匀点给他。
保安点开速通门,乐呵呵迎上来:“时太太,有段时日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跟时先生一起出国了呢?”
说实话,白花花是中国好婆婆,不干涉小辈生活,偶尔打打视频,关心问候一下,去国外办展,总惦记仲夏,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没事就买点当地小玩意儿,管她派不派得上用场,往小两口家里寄。
就算是一包薯片,邮费翻货物价格好几倍,她也不在乎,送到仲夏手里,薯片已经碎成渣。
仲夏颔首:“最近课业多,住学校宿舍。”
楼下门禁是人脸识别,仲夏乘电梯上二十八层,房门口走廊上,整齐堆放十几个包裹,上面积了层灰,隐隐发出一股酸臭味儿。
循着酸臭气息,仲夏找到白花花说的那箱葡萄,捂住口鼻,丢进消防通道的垃圾桶。
从物业经理和保安的话里判断,时雨没搬过来住。
密码没换,是两人相识的那天。
那是一个酷热的暑假,仲夏坐在靠近阳台的小板凳上,对着画架上的白纸发愁。
绘画老师布置暑假功课,画一副夏日雪景的意象素描,要求不脱离现实,具有生活气息,反映出当代现实主义,内容不限。
他妈的,有没有一点常识。
就一个画画老师,真把自己当成艺术家。
有这本事,我还需要在课堂上听你鬼扯?
徐帆在客厅给魏成哲语文补课,她是春江二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魏成哲是她班上学生,父母在附近菜市场的摊位卖鱼。
两口子起早贪黑,忙着卖鱼糊口,顾不上儿子。
魏成哲学习成绩,那叫一个惨绝人寰,各科成绩高于20分,属于超常发挥。
徐帆看这孩子可怜,偷偷给他开小灶,让他来暑假来家里,给他开小灶。
“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是一对反义词,阳春白雪原指战国时期楚国的一种比较高级的歌曲,后被人用来泛指高雅、复杂和难以理解的艺术作品或文化内容,它代表象牙塔顶端,是不通世俗,不易被大众所理解和接受。”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徐帆思路。
仲明楷收起报纸,前去开门。
徐帆继续解释:“而下里巴人是战国时期楚国的一种通俗歌曲,简单易懂、在民间广泛流传。他代表艺术的普遍性和易接受性。因此两者具有对立和不可调和的……”
徐帆的作坊小课又被打断,一道低醇里带有狂野的嗓音,将酷暑撕裂,仲夏明显感到凉意来袭,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请问,是徐老师家吗?我是刚转到你班上的学生,叫时雨,我妈请你给我补语文,多少钱你开个价,不够我再回去拿。”
仲夏坐在小板凳上,听到屋里动静,转头望去,视线很低,落在两条大长腿上,米白色的长裤,往上是白色修身T恤,因为天气热,汗液粘在身上,半透出健硕的胸肌。
仲夏羞涩,把视线急速往上移,颧骨分明,狭长的脸,一副高冷相。
再往上挪,仲夏有点眼晕,揉了揉眼睛,当场炸裂,铅笔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东华帝君下凡历劫!
这是时雨给她的第一印象。
光从阳台的玻璃移门照进来,打在帝君身上。
仲夏近视,没戴眼镜,看过去稍许模糊。
此人自带飘飘仙气,满头白丝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光泽,白得清新脱俗,犹如不染尘世的方外高人。
不对,他不是东华帝君,是杀马特帝君。
来人把一个红白蓝三色蛇皮袋放在桌上,打开拿出好几捆钞票。
一,二,三,四,五。
仲夏心中默数,有五十万。
一瞬的激动,让她没坐稳,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游移到画架的空白。
步履轻盈,嗓音低沉,说出来的话,看似礼貌,实则高高在上,还透着股一骑绝尘的霸气。
身材修长,衣着搭配无可挑剔,顶着一头酷酷的妆造,居然拎了一个农民工的蛇皮袋。
明明是求人补课,却像个有钱人家的大少爷,用钱砸人,语气里带有明显的不屑。
我操!这不就是徐老师说的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
谁说两者对立,不可调和。
二十多年的特级教师掉进阴沟里。
绘画老师真乃大才,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能想出这么个课业主题,屈居在艺校,着实可惜。
他,叫什么来着?
对,时雨,名字怪好听的!
时雨,他就是我的夏日雪景。
“嘀嘟,门已开。”
仲夏挥开脑海里的夏日雪景,搬着一个个箱子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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