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镇的人都知道，长乐二疯子若是一整天都没去义门前跪着，那她一定是去河边看星星了。
我在平安镇待上了一段日子，这话听过不止一次。有次出于好奇，我还专门跑去河边看了看。
果然，长乐二分子若是不在义门前，那就一定在河边。
我到那里的时候，她正坐在河附近的土坡上喃喃自语。
“星星，星星。”她的眼直勾勾地看着那条河，贪婪地看着河底映上来的星光。
我爬上土坡，慢慢靠近她，然后在她的身边。
我想搞清楚这一切。
不过“这一切”并没有那么容易弄清楚，或许连长乐二疯子自己也搞不懂，所以我暂且按住我的好奇心，只先去搞明白她为何对这条河这么执着。
她似乎是没注意到我，依旧直勾勾地看着河。
应该说，她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在乎，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呼啸而过的孩子们没能唤醒她，偶尔经过这里并发出尖叫的长着两张嘴的后巷四疯子没能唤醒她，不远处飞而来的小石子也没能唤醒她。她只是一遍遍重复“星星”，中间夹杂几句我听不清的嘟囔。
我有些失望，情况一直没有发生变化，我有些想要离开。
但她的眼睛却在看到一对母子时流出泪来。
我们坐着的这条土坡很长，随着河流蔓延向镇子的深处。土坡和河流并不是紧密相连的，二者之间隔着一道缓冲。
那对母子便是坐在那片平地的一块大石头上。
他们离河流更近，或许在那儿看到的星光会更亮。
我们坐在土坡上，静静听他们聊天。
“妈妈，星星是在河里出生的吗？”孩子的问题充满童真。
“星星不是从河里长出来的，”母亲耐心解答，“星星是从土里长出来的。”
“那为什么星星要去河里呢？”
“它们哪儿也没去啊，只是它们爱哭鼻子，一直哭，一直哭，这才有了河。”
“我不像星星，我可不爱哭鼻子。”
“嗯，你很坚强。”
“可是妈妈，为什么星星会哭鼻子呢？它们遇到什么事了？”
“为什么哭？星星好像忘记了。”
“忘记了？好奇怪啊。”
……
长乐二疯子面带微笑看着那对母子，她的眼神温柔，若是没有脸上那道蜿蜒的伤疤向世人宣告她曾做过什么，此时的她看起来会与常人没有任何区别。
那道疤痕是在她一头撞向梁家的小汽车时留下的，那还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那时她的腰还没那么容易弯下，她拼着一口气冲向梁家的汽车，却没想到只是留了个疤。
现在看起来伤口不深，但当时并不是。那曲曲折折流淌的血水吓呆了梁小姐，也吓哭了和他一起坐在汽车后座的孩子。
可怜那个小男孩，那天本是欢欢喜喜领了赏和善心大发的梁小姐一起坐汽车，却不曾想好好的一天被长乐二疯子这一冲撞得七零八碎，他还为此吓破了胆。
据说梁家从那以后便很少从义宅正门出入。至于他们是如何每年空闲跟搬家似的外出旅游，那方法就少有人知了。
我看长乐二疯子笑得温柔，心里也跟着软下来。
“小晶小时候也这么可爱吧。”
我以为她看见这小孩想到了女儿，便随意感慨，没想到她竟回了我的话。
“不一样。”
按经验，平安镇的疯子听不懂人话，更别提与人对话了，但长乐二疯子的反应并没有让我对惊讶，好像我心底认为她就该如此。
“小晶小时候不爱说话。”她缓缓说道，“她小时候啊，从来不像别的小孩那样问很多问题，她特别乖，我说什么她就听什么。老实人啊。”
她说到这里笑了笑：“老实，随她爸。”
那为何？
我看向那对母子。
长乐二疯子不再说话，她晃晃悠悠站起来，破碎的布条挂在她的四条腿上。这是她用来跪在义宅前的四条腿。
小晶的死讯传来的时候，她昏倒在地，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她要是跑得再快些，跑得再快些，就能够拦下小晶了。
醒来后，她就有了四条腿。
四条腿的张英站在高高的土坡上，对着河像野兽一样嘶吼起来。
那是一个母亲的吼叫，震得人心颤。
她又变回了那个疯子。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长乐二疯子的声音。这本不应该是最后一次。
离我在土坡上与她交谈的那天已过了些日子，我在平安镇上住得愈发习惯。一日，我正在街上与人打牌时听见有人跑近大喊：“快去河边，长乐二疯子发疯啦！”
疯子发疯，这在平安镇是多么常见的一件事。但我们知道，能让镇民这般惊讶的一定不是普通的情景。
所以，尽管地上风沙已起，还一副要下雨的样子，但众人还是赶到河边，拥拥挤挤。他们都默契地没有靠近长乐二疯子。
我赶到河边的时候，倾盆大雨往人身上倒，雷一下下劈下来，震得人心都麻了。
长乐二疯子就在河边的平地上，在那块大石头旁边，她跪在那儿。我看见她的嘴开开合合，应该是在说些什么，可是雨太大，我什么都没有听清。
没有人移动。
她猛然暴怒，开始对着人群吼叫。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因为雷声响起，掩盖了她的声音。
我只能看见她一次次用尽全力吼叫的动作，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额头浮现的青筋，可是天地间只剩下雷声和雨声。这就像是一场默剧。
雨滴砸进了她的身上。
没有人移动。
人们都变成了雕像，怪物一般沉默地看着她。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那些有伤痕的脸上没有表情，那些瘦削的脸上也没有表情。
人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这里唯一存在感知的只剩下了长乐二疯子。这不再是一场搞笑的场景，也不是千年一遇的疯子发疯的情景。这是现实，是重复，是重叠，是循环。
没有人笑，没有人哭，没有人移动。
我突然间明白了。
他们没有长出四条腿，没有长出第六根手指，也没有长出第二张嘴，但他们长出了石头雕塑的身体，石头雕塑的眼睛，还有石头雕塑的心。
平安镇没了别的声音，只剩下了雷声和雨声。
可我还希望听到些别的声音。
我情愿自己变成一把利刃，折断自己也要刺向那些心脏。可是我依旧一动不动，看大雨蔓延，看大雨冲刷整个镇子。
我依旧站在高高的土坡上，雷声滚滚，张英在河边嘶吼。雷声盖过了她的声音，大雨模糊了她的身影。
大雨中，星星在河中闪耀。
没关系，我告诉自己，星星只是忘记了，忘记它们属于天空，属于远方，忘记它们不是从土中长出。因为忘记才能活下去。
可是——
可是啊，平安镇从来没有变过。
这里一直如此，没有天空，也没有远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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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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