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官道,尘土飞扬。
洛清岚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青布袍,骑着那匹神骏的黑马,混在商旅、流民和各色江湖客的人流中,不疾不徐地前行。越往北,风物愈见粗犷,空气也干燥冷冽起来,刮在脸上,带着细碎的沙砾感。
十年来,他像一缕游魂,在江湖的阴影里飘荡,搜寻着仇人的蛛丝马迹。
如今,目标锁定沈砚川,这北上的路途,便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漂泊,而是带着明确指向的利箭。沈砚川权倾朝野,行踪诡秘,绝非易与之辈。洛清岚深知,欲要接近这等人物,需得耐心,需得伪装,更需得在江湖这潭浑水中,先站稳脚跟,理清脉络。
这日傍晚,行至黄河渡口附近的“平安集”。集镇不大,因靠着渡口,南来北往的人多,倒也显得颇为热闹。沿街客栈酒肆林立,吆喝声、划拳声、骡马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粗糙的生机。
洛清岚牵着马,在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前停下。这客栈门脸不大,看起来有些年头,木质招牌被风雨侵蚀得泛白,但里面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正是打探消息的好去处。
他将马匹交给迎上来的、满脸堆笑的小二,吩咐用上好的草料,自己则迈步走进了喧闹的堂口。
一股混合着汗味、酒气、油烟和劣质脂粉的味道扑面而来。堂内光线昏暗,十几张桌子坐满了人,有粗豪的镖师,有精明的行商,也有眼神警惕、随身带着兵刃的江湖客。
洛清岚的出现,像是一滴清水落入了油锅,引起了一阵不易察觉的骚动。
他寻了角落里一张空着的、靠近窗户的桌子坐下,点了一壶最普通的烧刀子,两碟小菜。坐姿端正,甚至有些拘谨,微微低着头,双手捧着粗糙的陶土茶杯,小口啜饮着里面劣质的茶水。那副清冷出尘的样貌,与这嘈杂油腻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误入凡尘的谪仙,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与脆弱。
很快,便有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探究,也有不怀好意的贪婪。
一个穿着绸衫、满脸横肉的汉子,似乎是本地的一个地头蛇,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洛清岚对面,喷着酒气道:“小兄弟,面生得很啊?打哪儿来?这是要往哪儿去?”
洛清岚似乎被吓了一跳,抬起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茫然,他张了张嘴,一口地道质朴的河南乡音流泻而出:
“俺…俺从南阳来,俺找俺舅。”
那汉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对旁边几桌人道:“听听!是个河南娃子!找舅舅?”他转回头,凑近了些,酒气更浓,“你舅叫啥名儿?在这平安集,还没我‘过江龙’赵莽不认得的人!”
洛清岚瑟缩了一下,似乎不太适应对方的靠近,低声道:“俺舅…俺舅叫沈…沈大石,是个木匠。俺娘说他在北边做事,让俺来投奔他。”
他编造了一个极其普通、甚至有些土气的名字,语气带着乡下少年特有的憨直和不确定。
“沈大石?木匠?”赵莽皱起眉头,挠了挠脑袋,“没听说过这号人啊?小兄弟,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这平安集来来往往的人是多,可常驻的木匠就那么几个,没姓沈的。”
“啊?那…那咋办?”洛清岚脸上适时地露出焦急和无措,眼圈甚至有些泛红,“俺…俺娘病了,家里没米下锅了,让俺一定找到舅舅…”
他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加上一口淳朴的乡音,彻底打消了赵莽和周围一些人的疑虑。这分明就是个家里遭了难、出来投亲的可怜少年,哪有什么威胁?
赵莽拍了拍胸脯,带着几分江湖人的豪爽说道:“娃子别急!这样,你就在这悦来客栈住下,哥哥我帮你打听打听!这南来北往的,许是你舅舅去了别处,总能问到消息!”
“多谢…多谢大哥!”洛清岚连忙起身,笨拙地作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借着这份“感激”,他又小心翼翼地向赵莽及旁边几个看似消息灵通的食客打听,最近北边可有什么大事,有没有什么大人物经过,他“担心”舅舅是不是去了更北边、更危险的地方。
赵莽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唾沫横飞地说起了道听途说的消息。什么边关不稳啦,哪个大将又立了功啦,京城里哪位大人物的家眷前些日子路过此地,排场极大啦……信息芜杂,真伪难辨。
但洛清岚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个细节:约莫半月前,有一队精锐骑兵护送着几辆极为华贵的马车在此渡河北上,据说是京里某位极有权势的大人物的家眷,行事低调,但那股肃杀精悍之气,绝非寻常富贵人家可比。渡口的老艄公私下说,那些骑兵的装备制式,隐约像是直属于太尉府的“玄甲卫”。
太尉府……沈砚川!
洛清岚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懵懂感激的样子,又给赵莽斟了一杯酒。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光线一暗,走进来三个汉子。这三人皆是短打装扮,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兵器。他们眼神锐利如鹰,一进门,目光便如同梳子一般,扫过堂内每一个人。当看到角落里的洛清岚时,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微微点了点头。
洛清岚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认得这三个人,或者说,认得他们身上那种特有的、属于某个江湖□□组织“血煞门”的阴戾气息。血煞门近年来行事越发嚣张,与朝廷某些势力似乎也有所勾连。他北上途中,曾顺手料理了几个血煞门作恶多端的外围弟子,看来,对方是循着线索追来了。
他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与赵莽等人说着话,语气愈发显得憨厚无助。
那三名血煞门的人并未立刻发作,而是在离洛清岚不远不近的一张桌子坐下,点了酒菜,目光却时不时地锁在他身上,如同盯着猎物的毒蛇。
酒足饭饱,夜色渐深。客栈里的客人渐渐散去。洛清岚谢绝了赵莽“同住一屋好有个照应”的“好意”,坚持要了一间最便宜的、位于后院角落的单人客房。
他起身,再次向赵莽等人道谢,然后抱着自己那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行囊,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地往后院走去。那三名血煞门的汉子见状,也立刻结账,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悦来客栈的后院颇为宽敞,堆着些杂物柴火,角落里有一排低矮的客房。夜色浓重,只有屋檐下挂着的几盏气死风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将人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
洛清岚走到自己那间客房门前,仿佛没有察觉身后的跟踪,拿出钥匙,笨拙地开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锁。
就在锁头“咔哒”一声打开的瞬间,身后劲风骤起。
三名血煞门汉子同时发动,两人左右包抄,手中淬毒的短刃直刺洛清岚两肋,另一人则从正面扑来,一掌拍向他面门,掌风腥臭,显然蕴有剧毒。三人配合默契,出手狠辣,封死了他所有退路,务求一击必杀。
若真是那个不谙世事的河南少年,此刻恐怕已然毙命。
然而,就在毒刃及体、毒掌临面的电光石火之间,洛清岚动了。
他开锁的那只手手腕微微一抖,甚至看不清动作,只听极其细微的“嗤嗤”两声破空轻响,如同春蚕吐丝,微不可闻。
左右包抄的那两名汉子,前冲的势头猛然僵住,脸上凶狠的表情凝固,眼神瞬间失去光彩,如同被抽掉了提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扑倒,“噗通”两声,栽倒在地,再无生息。他们的眉心正中,各自多了一个细小的红点,渗出一滴殷红的血珠,在昏黄的灯光下,妖异而凄美。
正前方扑来的那名汉子,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他只见眼前青影一晃,同伴便已无声倒地,心中骇然,毒掌去势不由得一滞。
就在这刹那的停滞间,他只觉得喉间一凉,仿佛被冰片划过,随即呼吸骤然困难,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味涌上喉咙。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面前那张依旧清冷出尘、甚至带着几分无辜的脸庞,想要呼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洛清岚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收回,指尖拈着一根细如牛毛、长约寸许、在灯光下泛着幽蓝寒芒的钢针——离魂针。
那汉子捂着喉咙,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身体抽搐着,缓缓跪倒,最终歪倒在地,与他的同伴躺在了一处。
从发动袭击到三人毙命,不过呼吸之间。没有激烈的打斗声,没有兵刃交击的锐响,只有几声沉闷的倒地声,和那汉子临死前徒劳的“嗬嗬”声,迅速被夜风吹散。
后院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三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和空气中渐渐弥漫开的、淡淡的血腥气,证明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刹那。
洛清岚站在原地,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拈着离魂针的右手食指指尖,那里沾染了一滴敌人的鲜血,红得刺眼。
他微微蹙眉,似乎有些嫌恶。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的丝帕,动作优雅而细致地,擦拭着那根沾血的离魂针,直到针身恢复幽蓝洁净。然后,他又擦了擦指尖,将那一丝血迹彻底抹去。
做完这一切,他将丝帕随手丢弃,那方白帕飘飘悠悠,落在其中一具尸体的脸上,盖住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仿佛他们只是三堆碍眼的垃圾。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了那间简陋的客房,反手将门轻轻关上。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背影清瘦孤直,与门外那三具迅速冰冷的尸体,形成了极致而诡异的反差。
夜色更深,平安集渐渐沉睡。只有黄河渡口的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带来远方潮湿的水汽,也吹散了这后院角落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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