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商彧第一次听到周昳礼这个名字,是在雍州总督衙门,当时他正在写信给他的老师——当朝次辅杨绮,汇报一些事情。

只提笔写了三两行,就有人匆匆从外面跑来,说要见他,有事要向他禀报。

由于战乱,雍州衙门比其他衙门戒备森严,在商彧办公的门前就矗立着数位手持刀枪、身高八尺、威武如铜墙铁壁的披甲男儿。

那位没甚形状的,一来到这瞬间没声了,慌慌忙忙从袖中取出一份来自平阳知府的信件,递给几位门神。

为首的扫他一眼,侧身放他进去。

赵吉没顾其他,直起身子奔了进去。

“部堂大人!”

“周秩礼周大人的妹妹来雍州了,现在就在她兄长的葬身之地。”

商彧记得周秩礼同他说过,他爹娘很早就离世了,只有一个妹妹。谈及妹妹,周秩礼的神情温和,全然没有了平日深受民生治安等事苦恼,苦大仇深的模样。他笑着和商彧说,妹妹很听话,虽然有时调皮些,但总给他带来乐趣,不会让他多操心。

听着完全不像是,能够孤身一人横闯整个国家,来到战乱之地寻找兄长枯骨的。

商彧是骑马去的,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就撂下笔出发了。

到达平阳东郊,天已黄昏。

西北的阳光向来灿烈,也是,在这战乱如此频繁的边境,太阳再不暴烈一点照耀天地,这就真成了毫无希望的人间炼狱了。

周昳礼穿着白色衣服跪伏在黄沙地上,她仰着头,泪水不断滴落,前面就是她哥的坟墓、衣冠冢,她看着墓碑上的“周秩礼”三个字,视线不断被泪水模糊。

她早就难以支撑自己,撑在地上的十指发着颤,极大的悲伤和痛苦抽空了她,让她在剧烈的疼痛中不断下坠。

周围站了很多人,平阳知府胡诚毅,他的手下,周秩礼的朋友、下属,他们都是得了消息来这地的,来看望周大人和他妹妹。

商彧来了,没有上前,他选择和这些人一样,先不去打扰。

周昳礼没有再哭很久,她慢慢从地上爬起,看了一圈周围到来的人。

这些人...她来看望她哥,这些人放着衙门里的事儿不管,待在这儿跟她凑什么热闹?

她将目光送往了东南。

那儿是帝京城,坐着九五至尊,万民的君父,也是她哥哥为之效忠的帝王。

她的目光迷茫又涣散,充斥着悲痛与不理解,可这些微渺的质疑始终没有压过那个悬浮在当时所有人之上,无比庞大、给人带来窒息痛苦,却又光明似乎是太阳的东西。

周秩礼二十二岁中进士,二甲第八名,原本等待他的,是一条光辉灿烂之路——进入翰林院清贵之地,以他的才华,定会受人赏识、被人帮扶,最终通过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还有什么是比让一个理想主义者,将自己脑海里的宏伟蓝图,一点一滴实现在现实世界中,更令之狂热痴迷的呢?

周秩礼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他考中那天,周昳礼记得哥哥微微笑着对自己说“昳礼,我考中了”,他又继续说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急不得,急不得呀”。

但是那年打仗了。西北战况紧急,失去大片土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周秩礼便离开翰林院,去往了西北。

周昳礼当时就没明白什么“急不得急不得”的,身处帝京、衣食无忧的她自然也不会明白周秩礼为什么要去西北。

现在依然不明白,为什么她哥,要放弃大好前程主动请缨来到这荒凉地?

这有什么好处?这对我哥有什么好处?

她望着东南:是因为朝廷吗?为了效忠皇帝?

苍天辽阔,夕阳渐沉,很快星斗就爬满了天空。

今天没有月亮,但有很多星星。有无比璀璨的,众星朝拱,也有无比弱小,只荧弱微光。

今夜没有月亮,但夜空并没有因此沉寂下去,还有很多星星。

它们间断闪烁,似乎在告诉周昳礼什么。

周昳礼伸手欲够,但只等来一阵天旋地转,她似乎够着了那颗星星,然后,夜幕就成了一匹华美的布,倏的向上飘去。

周昳礼看到了人,站在地上的人。

离她最远的,同时也直直对着她的那人——穿着大红色的官袍,袍服上的凶兽张牙舞爪,不过那人面色沉静,静如山岳,巍然屹立于星斗与大地间,看起来比凶兽可怕...

...怎么人和地也像布一样跑到头顶上去了?

十几日的车途劳累,周昳礼再也支撑不住,此刻她的眼前彻底黑下来,她也失去支撑朝下倒去。

不是为了效忠皇帝,至少不全是。醒来后,周昳礼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醒来,天黑着,一轮圆月微弱地照着四周,没有星星,月亮旁边还飘来了一朵云,有遮蔽月亮之势。

自从周秩礼死亡消息传来,周昳礼一直处在惊慌、孤惧与悲痛当中,但她没有哭。

因为来报丧的小吏说没有遗体。

“怎么会没有?”周昳礼问。

你们都说我哥死了,可是我没看见我哥的遗体。

既然没看见我哥的遗体、目睹我哥哥的死亡,光凭你们一张嘴说,我怎么就能够相信我哥再不在这世上了呢?

那可是我哥啊!

我爹娘很早就去世了,是我哥又当爹又当妈把我带大的。我小时候的每一段记忆,或开心或挨打,都有我哥,活生生的我哥。

我哥作为我唯一的亲人,参与了我人生到目前为止的每一个重要历程,现在你们说他死就死了?

小吏只能告诉她:“周大人死于战乱。死于战乱的,能辨认出是谁的都已尽力送往故乡了,但是有些是辨认不出的,也就没法送往故乡。”

“辨认不出什么意思?”听小吏说这句话,周昳礼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什么辨认不出?断肢残骸辨认不出、死无全尸也辨认不出。但她问这话,还时抱着一点希望的,微渺、不切实际的希望。

小吏没有回答她的话,劝道:“姑娘,别问了,还是去请个高僧,为周大人好好准备丧事吧。”

“在外漂泊许久,周大人应该也很想家了。”

周昳礼不管,她不管别人怎么说,她没见到她哥遗体,那就是没死。

葬礼一结束,她就拎着包袱坐到了前往西北的车队上,身上穿着的还是那白麻丧服。

直到双脚结结实实踩在黄沙地上,面对苍凉又寂寥的黄土大山,北风在她耳边呼啸而过,似悲鸣、又似泣诉。

周昳礼一步一步走向她哥所葬身的平原战场,亲眼看到她哥的坟墓,看见她哥的墓后她就再也走不动了,一下失去所有力气跪在墓前,泪水潸然而下。

现在醒来也是,眼泪止不住的落。周昳礼用手去擦脸上的泪水,结果越擦越多,弄得眼睛都疼了。

不擦了。

月亮一会儿大一会小,越来越朦胧。

“昳礼,你醒了。”

恍惚间,周昳礼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眨了眼睛,泪水又从眼眶里掉落下来,她只能再用手去擦。

忽然就被一团白毛巾占据了视线——铺天盖地的温热压下来,挤走所有窗外往她脸上吹的冷风,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周昳礼起先被吓的闭上了眼睛,后来发现它无害而且正十分善意的帮自己擦眼泪,松了口气,乖乖放松下来接受。

擦完,周昳礼睁眼,发现了一个同样身穿白色衣裳的姑娘。

这位姐姐正在帮自己洗毛巾。

她背对着周昳礼,双手浸在木盆中,木盆里时不时传来水的动响。周昳礼打量了一会儿,认定她就是刚刚叫自己名字的人了。

那姑娘转身,恰好对上周昳礼打量她的眼神。

周昳礼有些尴尬。

那姑娘全然不计较地略过周昳礼略带警惕防备的目光,转身挂好毛巾,又去帮周昳礼把窗户关上。

黑夜看不见了,北风被挡在外面。

“你是谁?”周昳礼看她做完了这一切,轻轻的小声问道。

孟汀兰跟着王严过来的时候,月已过中天。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漆黑可怕的夜,枯藤老树在那一框窄窗里极力伸展扩张,像是要把窗户撑破,把这黑夜劈成一块块。

窗下,周昳礼昏睡着,商彧守在她身边。

带她进来的王严已完成任务,静默站在一旁。

孟汀兰上前,走到商彧身边,见他没有发话,这才又看了看床上躺着的姑娘。

和她哥一样,周昳礼也是西北烈阳都晒不黑的白皮肤,淡粉色的像三四月份刚开的樱花那样好看的嘴唇,直挺挺的鼻子,眉眼如画般动人。只不过他清冷温润些,妹妹更加英气漂亮。

真像。

孟汀兰在商彧旁边站了许久,看了许久,也想念故人许久。从这张脸上,一呼一吸间,纵然能看到生动如他的影子,可终究短暂而幻灭,故人不会再归来了。

伤逝之情如同流水聚积在她胸口,在将要再次轻易冲垮她这几日苦苦重建的堤坝时,孟汀兰闭了眼睛,深吸口气,睁眼后不再多看周昳礼,对商彧说:“大人,我来了,秩礼的妹妹就交给我吧。”

一字一句难掩心颤。

半夜被王严敲响房门她是意外的,来到这看到商彧此刻还守在周昳礼身旁,孟汀兰也是意外的。

她知道这位大人对秩礼深感歉疚,认为自己对不住他们,但她没想到他会做到如此。

他此刻低着头,背对孟汀兰,身上还穿着白日里的官服——商彧是很好看的一个人,他的相貌英俊,身姿英武,虽然平日里大家都惧畏他的权威不敢看他,但不可否认他是个很好看的人。可现在,他的官服皱皱巴巴的,上面的凶兽也不再神气、有点蔫巴的待在一旁,那些气概、威严全都没有了,充斥着的是浓烈的悲伤和自责。

还有愤怒。商彧自责没有保护好自己亲密的朋友和下属,令之不幸断送了性命......

把周昳礼从周秩礼墓前带来秦州后,他一直守在周昳礼床边,平静地吩咐人去找郎中、抓药,煮药,一边冷静地处理今天的政务。可不知怎的,他脑海里一直一直重现着这小姑娘刚刚在她哥哥坟前,伤心、愤怒而又坚韧的哭泣。

终于处理完政务,望着这姑娘安静的睡颜,一连许多天片刻不停的忙碌和紧绷在某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的思维变得迟缓,当久违的失去亲友的疼痛重又落在他心上时,商彧这才迟钝的感受到一连失去了好些天的情绪。

他沉默良久,良久后起身。孟汀兰被他吓一跳,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明明商彧面色如常,孟汀兰却感到了一股直达脊髓的冷意。

商彧注意到孟汀兰的异常,他眨了眼睛,对孟汀兰说:“大夫说她没有大碍,是思虑过重,又过于劳累,开了些温补的方子,我已令她喝下。”

“我还有些事要办,只能先辛苦孟姑娘了。”

“公务要紧,大人快去吧。”孟汀兰回过神来道,“再说昳礼是秩礼的妹妹,我应该的。”

商彧又默了一会,但最终什么也没对孟汀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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