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月亮是天河里的一道锁,落山的太阳是打开它的钥匙。
恰如此时,如水的月光淹没人世间所有多余的色彩以及嘈杂的声音。大地在轻扬静谧的深蓝中沉沉地入睡。
一千道冷光融进死亡过很多次的赵家祠堂,祠堂的屋顶上的琉璃瓦,依然泛着冷寂的光。
三枚铜钱在沉默的夜色里,被高高抛起,又稳稳落下。
伴随着风吹麦浪的声音,赵禾迈一遍遍地重复这项活动。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是以一种极严肃的态度从事这项工作,这是她思考问题的表现,至于她思考的问题,正是如今的她要不要再试一下还能不能用铜钱通灵?
三枚铜钱的手艺是清代某位姓刘的算命瞎子路过留下的。
赵家人给了他三碗清水解渴,他给赵家人留下三枚据说是他本家祖师爷开过光的铜钱。
奶奶告诉赵禾迈,最早的赵家人是用龟甲通灵的。
南北朝时期的一场变故,赵家一脉被迫断了几十年,后来虽然被白家找了回来,进了一趟青龟山,又再次兴起,但是这门技术却没有流传下来,一断就是一千三百多年。
赵禾迈想起年幼的自己躺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乘凉,奶奶摇着蒲扇给她赶蚊子,身旁是一碟沙瓤的红西瓜。
几年后,还是在那个葡萄架下,奶奶教她用铜钱通灵。
“迈迈,你要记得,通灵最重要的就是心诚,但是心诚怎么表现呢,就看我们先祖的感受了。通灵通灵,说到底,通的是那个世界的人。铜钱通灵毕竟是别人家的东西,虽然万变不离其宗,但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奶奶的奶奶,听她的奶奶讲过,咱们赵家,早期的先祖是直接就可以通灵的,后来就变成用媒介了。起先是龟甲兽骨,但是这门手艺断了,现在就只能用别人给的铜钱了。
迈迈,你要知道,这三枚铜钱虽是他人所赠,但也算是补上了我们和先祖间的一点联系。而且迈迈,我们和先祖之间的联系越来越浅薄,也就会越来越深厚。迈迈,你明白吗?”
年少的赵禾迈摇摇头说不明白。那时的赵禾迈不明白什么呢?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和村子里的小朋友白天的时候一起上学读书嬉闹玩耍。晚上回家,其他小朋友早早做完作业就可以看一会儿动画片睡觉了,而她却要每天晚上从被窝里被奶奶拽出来,先是练什么用铜钱通灵,后来又是练什么软剑。
现在赵禾迈还是不明白,不明白后来的奶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指导她通灵的。
不过没事,现在不明白不会再被罚抄十篇篆书或者蹲三个小时马步了。
况且,这明明是算命瞎子先祖开过光的,就算是和地下的先祖建立联系,也是该和别人的先祖建立。不过,最好是和别人的,赵禾迈想,我这个赵禾迈又如何与赵家人的先祖能建立起联系呢。
远处的山谷里传来风的呜咽,一群云雾从天上赶来,长长的裙摆路过人间,像百合花的花瓣,短暂的包裹月色,月亮是花心的蕊。
打火机的声音点燃月色,一下,两下,三下,声音敲打心脏,如同撕开深渊的利刃。
一支香燃在祠堂上,撑开一顶彩色的伞;一支香燃在月色里,和影子一起被风吹散;一支香烟飘进青龟山时,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拐了个弯,跑上一条拥挤着灵魂的船。
惊醒了旁边黑木林里的一群乌鸦。
赵禾迈无奈地看着好不容易点燃的三支香,很快在风里熄灭。
你们赵家人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赵禾迈有些郁闷。
没燃尽的香在她的手中变成细细的粉末下落。轻飘飘的,不足以给这赵家祠堂下一场朱色的雨。
赵禾迈转头盯着眼前这包红塔山思绪万千。这样的烟,她以前自作多情没收过很多次。
在她很小的时候,奶奶总是在监督她马步的时候坐在门槛上点一根烟,烟抽完了,赵禾迈的马步还要继续。
枯燥的马步时间,赵禾迈最爱干的事情就是透过缭绕的烟雾观察她的奶奶,看她翘起的脚,瘦削的肩,夹着长烟的细长的手指。
月色在犬吠鸡鸣声里流动,赵禾迈在一条条燃着的香烟里长大。
后来,赵禾迈练起了软剑,蹲马步成了和她吃饭睡觉一样的习惯。
奶奶的身体有了各种大大小小的问题。
在又一个她咳嗽不断的深夜,赵禾迈熬了梨水端了进去,出来的时候顺道拿走了她所有的香烟。奶奶对此缄口无言。
从那之后,奶奶抽烟有所收敛,具体表现在她再也不当着赵禾迈的面吸烟,而赵禾迈又养成隔三差五从犄角旮旯里搜烟的习惯,直到那天。
那是她十六岁生日前一天的晚上:奶奶提早二十分钟结束赵禾迈的软剑功课,放赵禾迈回去早点睡觉。
赵禾迈高兴地跳起来,亲了奶奶一口,笑嘻嘻地跑回房间。
转头却背着书包,悄悄溜进前头的蔡叔家——家里的功课打不了马虎眼,好不容易蔡籍高考结束放假,学校的功课当然就只能拜托他了。
交代清楚每门作业的截止时间,答应明天过来时带奶奶新蒸的肉包子作为交易,赵禾迈乐呵呵的回家。
奶奶房间里的灯还亮着,赵禾迈弯着腰,踮着脚尖,藏起影子,蹑手蹑脚的往里走。
“我知道你着急,可是这件事实在难办。”是蔡叔的声音。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不会是和奶奶商量给我过生日吧,赵禾迈美滋滋的想,小心翼翼的猫腰凑近窗户。
冷白色的灯光透了出来,映在赵禾迈的脸上,风吹动树梢,树影在她脸上跳舞。
“咳咳”。又听见奶奶咳嗽了几声,赵禾迈才发现奶奶右手双指里,夹着一支燃到一半的烟,蓝色烟圈在空气中成螺旋状上升。
好哇,又背着我吸烟,明早儿我就把你的烟没收了。她暗暗嘀咕。
“可是迈迈已经十六岁了,再找不到她的话,白家迟早会发现的。”愁云在奶奶脸上蒙上一层灰色的布,白色烟灰悄然无声的落在地上。
“家里不是有一个吗?能瞒多久就先瞒多久吧。”蔡叔按着奶奶的肩膀似乎在安慰她。
“我有点害怕,家里这个,恐怕更是个隐患。”奶奶抬头看着蔡叔。
蔡叔轻轻地替奶奶捶肩,安慰她说,“十一年都这样过来了,不说弄假成真也算桃代李僵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不过迈迈脾气倔强,还是想想到时候怎么跟她开口。”
奶奶气恼地瞪了蔡叔一眼,“我已经说过了,这件事瞒着家里这个,等找到迈迈再说。”
赵禾迈听到这儿有点疑惑,我不就是迈迈,什么又是家里这个?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她的内心深处浮动。
过了一会儿,赵禾迈又听到奶奶说:“这孩子心性不定,我打算过完年出去一趟,替她寻个玄男。”
“寻个玄男?!”躲在屋外的赵禾迈和屋里的蔡叔同时大吃一惊。
“可是她才十六岁。何况……”
蔡叔还未说完就被奶奶打断,“十六岁也不小了。早早受孕,也就会早早安定下来了。”奶奶态度坚定的说道。
“可是她怀孕有什么用?”蔡叔音量骤然提高。
赵禾迈心里更是一凉,她想冲进去问个清楚,却猛的想起刚听到他们说的什么“家里这个”,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瘫坐在地上,全身无力,像是沙漠里被抽干水分的杨柳。
“那我也养了她这么多年,我把她当做赵家人养了这么多年!”奶奶气愤的吼道,一截长长的烟灰被抖落在地。
“好了,你先别生气。”蔡叔急忙道,为奶奶递上一杯茶顺气,“这件事过段时间再说吧,万一那个过几天找回来了呢。”
他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再说,也要为蔡籍想想啊。”
赵禾迈不清楚这里面有蔡籍什么事,却在听到蔡籍的名字后,全身发颤,“蔡籍,你也有事瞒着我吗?”
一只刚要破茧的毛毛虫被子夜响起的钟声震碎,彩色的梦和未生出的翅膀一起沉入深渊。
“胡闹,我已经说过,迈迈和蔡籍这件事没门。”
奶奶甩开蔡叔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赵禾迈大惊失色,慌忙溜跑进隔壁耳房。
一颗心怦怦乱跳,赵禾迈想,蔡叔是想我和蔡籍在一起吗?可我是赵家人啊,哦,不对,我可能不是赵家人,我不是赵禾迈,那我是谁?
赵禾迈头痛欲裂,仿佛无数个小虫子在啮啃她的神经,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生活在这里,奶奶抚养我长大,送我上学,教我练功,给我讲赵家人和青龟山的故事。
我是赵禾迈,是这一代的赵家传人,我要为她点血,要送她进青龟山,还要守护青龟山。
可是她说我不是赵禾迈,那她为什么教我这些,是在替代真正的赵禾迈吗?
真正的赵禾迈在哪儿?她会回来吗?她回来了,我怎么办?她不回来,我又要怎么办?
没人能回答她。
月色被编织成一张大网。
赵禾迈是被捕捞进里面,无处挣扎的一尾鱼。眼泪无声的落下,泛不出一丝涟漪。
赵禾迈的隔壁。
蔡叔刚要走出门,忽然又冲了进去,站在奶奶面前,以一种很悲伤的语调开口问道,“赵家,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屋外月色皎然,屋内亮如白昼。
奶奶坦然纠正道,“山很重要。”
蔡叔点了点头,怅然若失的向外走。
“吱纽”,木门被打开的一瞬,“里面是我的奶奶和母亲”。
奶奶的声音像雨后黄昏的云雾一样令人忧叹。
蔡叔片刻停顿后,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这些声音像低缓的流水一样,从地裂缝里渗进来,在空气里起伏,却怎么都流不进赵禾迈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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