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姐姐别走啊,”少年颠颠儿地跟上来,经此一遭少年知道荆婵有几分本事,更想赖住她,心头浮上一计,“我年纪小不经吓,深夜里被你这么威胁逼迫,可是魂都吓破了,想是回去了就要生病的。”
这一席话叫荆婵听得莫名,不知他是何意图,一时勒马停在原地,单眉微挑,眼底清晰可见几个大字——那又如何。
荆婵敛目俯视那人,只见其生长如玉,面若辰月,一对清澄如水的犬眼,身量虽有些不足,但脸颊边的稚肉已经消去,骨相初显,已然是个半大的成人。
打眼一看也有十六七了。说不定家里都给配了媳妇了。
不知家中是如何娇惯的,就这浑不吝的,也能自称是“年纪小”。
不要脸。
少年笑着任荆婵打量,这眼神他熟悉得很,有礼些的下句便是“与我何干”,若爱出口成章的下句便是“关我鸟事”,随带一串鸟语花香。
他选择先发制人,率先坐实了荆婵内心对他的评价:“意思是姐姐伤人在先,可不能就这样走了。您那可是不由分说地就要杀我,如若不是我机警聪慧,早见阎王了。”
“我受了这样重的伤,是苦主啊,就是不告官也得给点补偿,不然回家了逢人问起也不好了事。”
“我到是不怕麻烦,纵使天涯海角也能来找姐姐,怕就怕姐姐这样孤僻往来的侠女老受人惦记,不习惯,扰乱了行事可就不好了。”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受人勒索,荆婵无语至极竟是笑出声来,这小子嘴上不知哪句是实话,但家境殷实应是不假的,她此番不告而行,若真叫此子家中长辈知晓了,翻了天地来寻她,的确要收掣肘。
真是麻烦。
荆婵神色不耐地伸手往衣服里取钱袋。
触手一顿,又转去腰间……她冰冷的脸上渐渐显出一丝不留声色的尴尬。
出门时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要下岭南去寻人,就算是尸体也要囫囵把人带回来,偏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叫人填土下了丧。
荆婵二十余年来行走傍身的除了背上的双刀,就是□□这匹铁黑白额的绝影马,压根没想起钱帛这等身外之物来,从前都是宋衡承替她打点这些琐事。
……
少年见荆婵全身搜索一番后面色复杂,屡屡张口又不说话的样子,笑得更加灿烂了。
嘿嘿,真是天遂人愿,叫他给讹上了!
“姐姐可是手头紧?这有何难,家中长辈向来教训我要大方为人,若是姐姐此时不趁手也不妨事,你我立个字据,往后交代个地方我来取保辜就是了。”
荆婵愈发为难,她决计不可能与他立什么字据,一则她不辞而别已是任性非常了,更不好给家里带去诸多不便。
二则她亦不想让人知道她现处何处,母亲大抵是会知道她要往哪去的,但就是知道,她也不想叫人时时挂念。
这半是求真半是逃避的路,只能是她一人的自苦,也是她一人的自罚。
于是此间更是沉默。
少年眉间透出一点子了然,抬眉抱臂,心中狂喜,语气却带上了鄙夷:“若是连字据也不好立,也不是别无他法,我瞧着姐姐的刀不是凡物,可一分为二押到我这,此处路通皖州,过境便是水陆通达,漕驿皆速,无论姐姐要往哪处去,都必是要经过皖州的。”
“正巧我家在皖州也有些许产业,或可将宝刀暂时存放,等姐姐了却差事,再赎回来,定然锋刃如新,原样奉还。”
此人一副看惯了借贷保销,“就知道你是个无赖”的表情,真是没来由地叫人火大。
荆婵一生行事坦荡从心,最恨受人挟制,她嘴角低低地放出一声冷笑:“找死?”
此话虽是吓吓他,但荆婵觉得这人实在放浪太过,给了点脸色就敢顺藤摸瓜一路贴上来。
谈的条件更是异想天开,冲刀客索要佩刀?真是嫌命长了。
至于少年今日意外得来的伤势,此子行事乖张,相貌非凡,不是凡物,日后回了卧云,凭着这几条略略打听便知这是哪家的纨绔,着人赔礼过去就是了。
荆婵不欲再多耽误,展臂挥刀,预备用刀鞘将马下那人击晕,事后最多将他挪置隐蔽处,已算她菩萨心肠了。
少年不错眼地瞧着荆婵的动静,只见她背肌收紧,探手取刀,当下掀开外头月白的衣裳,神情坚毅,利落提腿跨步——
飒爽非常地朝荆婵跪了下去,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计谋已成。
掀开外衣是他怕脏了衣裳,这地方可没处给他洗去。
“求姐姐饶命——”少年鼻子一缩,两眼如滴漏似的,连线地往下落泪,说哭便哭,“我……我本是出来玩的,不知是哪里惹到了姐姐……动辄就要打杀,呜呜呜呜,若是姐姐实在没钱,净可告知于我,我向来人软好拿捏,就是提着我去皖州领钱也是使得的,千……千万别杀我呜呜呜呜……”
“你!”荆婵脸上压下一重黑色,一口郁气吐不出来。
荆婵的确伤了他不假,但她只求安稳赶路不欲多结仇恨,压根没下死手,不然哪容得他解释。
他那脖子上的二寸伤口怕是没出林子便愈合了,竟让这小子给她架上了。
果然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这些臊脸的招数荆婵从未见识过。
“呜呜呜,姐姐你放了我罢,我保准没见过你,你且放心大胆地离开,我决计没见过一个夜骑黑马,身着绿衣,头戴棕榈蓑笠,背负细柄双刀的年轻女人,啊,那马额前还有一块菱白色的斑记。”
“且离开便是。”那小子两眼含泪不忘补充。
“你、待、如、何?”
荆婵气得牙根疼,这下知道自己着了此人的道了,从喉咙后面硬生生撬出这几个字来,心想着若是破罐破摔杀了他也未尝不可。
“嘿嘿,我也不要那什么保辜银子了,只要姐姐与我搭伴一程子,等出了山进了城,我麻溜地滚,再给您送来一百两纹银。”
“要是路上不幸与人起了打斗,您就当我是个猫儿狗儿,良心过不去避让避让就成。”
与人谈判,拿住他人把柄是不可缺的制胜条件,除此还要想尽办法探听对方谈判的底线,若想达成目的,还要一轮一轮与人纠缠,攻下敌人最低的心理防线,将对方绝无可能答应的条件摆在明面,以此击穿人的心理。
再以对方短处隐隐逼迫,以一个远远不足威胁的条件诱人屈意,给足了对方自已全力周全把阵线的假象,殊不知从踏足议桌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输了。
这样杀人诛心的计策给少年用成这副不堪入目的样子,荆婵活比吞了苍蝇还难受,偏偏自己头上已经被他戴了许多“杀人”“欠钱”的帽子,想不应都难。
于是她只能忍着恶心,双眉绞成螺旋,才点头挤出一声恨恨的“嗯”。
少年再次展示他顺杆儿爬的功力,拍拍屁股直起身,高兴地应声“好嘞”,转眼又是一张笑模样,眼泪鼻涕都还挂在腮边亮晶晶的。
小人!纯纯小人!
荆婵深吸了数口气,勒马转身欲走,这人目的达成自然会跟上来的,她可不管他有没有骑马,只说结伴,可没说路上是走是御,是何速度,她只管赶她的路,若是半途这小子跟不上,可是他自己毁约,无关她事。
“姐姐稍慢!”少年嘚嘚小跑步到先前他藏身的大树底下,“我也有坐骑的。”
荆婵不愿回头,只听得那边悉悉索索一阵响动,少年嘀嘀咕咕骂“真是懒货,能吃能睡能拉,到了白天就知道哼哼唧唧吵人”,随即是一阵踹马起带子,翻身上马的声音。
还翻了两次。
终于是可以走了,荆婵提腹架马欲驰,突然听见一阵扬长的“哼啊——哼——啊”的声音。
——等等,马?
犹如一阵晴天霹雳,荆婵绝望地、认命地回头——
哪里是马,那张狂得志的小人骑着的正是一头鬃毛打绺、两眼空空的青驴。
“你丫叫什么名字!”
荆婵气急攻心,连年轻时候的口癖都冒出来了,她倒要听听是哪路人物,莫不是老天专程发来克她的,别叫她日后行走江湖再遇见他!
“嘿嘿,姐姐叫我杜霖便是,小杜,小霖都是可以的,只管捡顺嘴的叫。”
“姐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此行最远要到哪里?”
“姐姐……”
“姐姐姐姐姐姐……”
“……唔……”
荆婵拆了一只护腿给杜霖嘴扎上了,为防他偷偷摘下还顺道扯了条野藤将他绑在驴背。
真是聒噪。
“阿月若是嫌我吵,我从此不说话了便是。”
“……你爱说便说,与我何干?”
“因我心里是极爱重你的,故而不愿阿月对我心生厌烦。”
“……本性轻浮,我不理你了。”
年少初识风幡动,不知颤颤是凡心。
那是哪一年?
荆婵只记得跟着宋衡承压镖至江南时,“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注),云兴霞蔚,不可设色,不可描摹。
一念起便不可收,那些数日以来积压的情绪,犹如熟透了的凫公英,风一吹就一片白茫茫地散开了。
那些无依飘飞的记忆如羽毛一样轻,一片一片叩在荆婵的心上,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压得她快要跌下马去。
注释: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出自王观《汉江临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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