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婵打斗时下意识分神察看过一眼这小子的动静,见杜霖知道怕死替自己找地方呆着,已是强过许多遭逢突变呆楞在原地,活活成了试刀人的普通人,这人有急智,懂蛰伏,且不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围堵强杀。
荆婵懒得推敲,且她私心并不愿因为杜霖耽误,各人有各人的事要做,有不同的路要走。
她捏着鼻子同意与杜霖同行,也是因为杜霖有些话说得不错,总归是要出山的,等到了皖州,自是桥路各宽,一别两散。
正是如此,与人约定,便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荆婵从来一诺千金,诺成无悔。
荆婵回避着骨子里那些沉寂数年突然窜起的冲动,驾马稳稳地在山道上走着,似乎这样就能说服自己,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被骗给出承诺,才被迫与之同行。
杜霖是个谎话连篇的小人,还弱小如鸡,遇到山匪只知道张皇逃命。
可杜霖眼里想要活下去的渴望,像火一样在凶狠地灼烧着。
那样的眼神她曾在城边乡野的流民身上见过,在大漠徒徙千里枷锁缠身的罪奴身上见过,这个衣着洁丽的富家子?荆婵拔刀的那刻竟然在想若是自己不在,这人肯定会想尽办法,就算折节受辱也要在匪徒手里面活下去,
沉浮数载,荆婵对年轻时候的江湖快意早就不抱热忱,可是生死之间她绝不会挥刀向更弱者,颓旧的刀也会因为本能的怜弱而出鞘。
蒙尘的事迹即便荆婵故意遗忘,也还是在那里驱策着她,使她煎熬,使她多年深处后宅内心也不得安宁。
江湖上的诸事早就在乙亥年暴戾的大雨下埋葬了。
荆婵握住缰绳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颤抖,她一遍一遍提醒自己要独善其身。
“你想清楚了再来告诉师父。”
师父!此乃时也,运也!非我小民可以转圜。
“你想清楚了……再来告诉师父。”
师父,是我荆婵愧对师门,是我恃才傲物不知天外有物,而世有穷恶……等我,等我了此一事,我便来谢罪,师父……是徒儿错了。
……
断锋山蝉噪蛙鸣的一个夏天,从小被师父偏心的五师姐要被罚跪祠堂了,据说是五师姐长到十四岁来的头一遭。
祠堂外面人来人往,门内新收的几个小弟子装作扫地也要去祠堂门口晃一圈,心里有些快意,谁叫五师姐老端着身份,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冷样子。
可是庆成拖着比他还高的扫帚狗狗祟祟从祠堂门口经过,扒着门缝看见五师姐浑身是伤,还是直挺挺地跪在青石上,师父不许她跪垫子,他心里又欢喜不起来。
五师姐虽然严厉,面也冷,但也不似那般铁面无情,知道庆成因为个子矮被同龄的孩子嘲笑过,就顿顿吃饭时等着那些人快吃完了,丢给他一个鸡腿,有时还是缺了一嘴的,只说自己吃不下了,倒了也是浪费。
庆成在别人挤过来偷看时打哈哈把人都吆喝走了。
五师姐那么要强,要是被她知道了我们特特来看她落魄,等她咸鱼翻身我们肯定要吃挂落的!才不是因为我不想别人看呢。
庆成现在长壮实了,虽然还不太高,但和当初笑他的师兄妹堂堂正正站桩子比试一次,已经是“团”字辈的领头人了,他说“没什么好看的”,其他人纵使有些不服,但还是跟着走了。
“小月崽,你说说你,这是在闹什么。”
何妙清轻车熟路地从窗子外翻进来,当然还带着酒,一壶剑玉春提在她手上,红色鲜亮的人就已经平添上醉意。
荆婵彼时不过十四岁,平日里乖巧的皮囊已经藏不住她犟种的本色了。
她瞥了一眼大师姐,冷淡开口:“又偷酒喝?”
“说得什么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老子爱酒取之就有,我拿我自己的酒,算得了什么偷。”
何妙清就知道这丫头不听劝,师父还偏支她过来,不惜割肉似的换了壶剑玉春给她。
不过甫一起话头何妙清就放弃了,荆婵那眼神瞧着就心里有数,像她,是个有主见的好孩子。
于是何妙清大大咧咧躺倒在供桌上挑剑饮酒。
她喝酒从来不带杯子,只把酒壶停在剑尖,她的鹳逍剑就是酒杯,俯仰轻佻,更是美人。
断锋山的祠堂里从不供奉什么祖宗先人,供桌前只挂着一副字,是断锋山最初开宗立派的侠士途荪白写的,狂狷张扬的行草泼墨撒金占满了尺长的白娟,他写——“鉴天地两宽,独我一剑一川”。
荆婵跪在浮躁的烛光之下,师父叫她在这里参悟这副字上的剑招,何时参透,何时才能起身。
荆婵便死死地盯着那娟上游走的笔锋,既要我参,我便参破万法,还要更胜一招。
何妙清就趴在供桌上边撑头看她,边举剑喝酒,她喝醉了就长身躺在桌上。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何妙清打小就不爱读书,到现在恐怕都还是半个文盲,太白的诗她也只会背这两句,今儿不知是喝了酒兴致大发,还是半疯半痴借醉癫狂,她倒在桌上一句句高声背这首《将进酒》。
“君不见——”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
“暮成雪——”
后面的何妙清不会,又继续似吟似唱地背回“黄河之水天上来”,背到忘了神,她突然立腰醉起,随手抛掉剑鞘,借醉拳“八仙”提膝独立斟酒站于桌上,迷蒙一双醉眼与黑暗对打起来。
浓秋群枫一叶深,万红醉烧千兆云。
何妙清恍若无人地一跌一起,一斟一酌,剑招随着那壶剑玉春愈来愈劲烈。
黑夜中那无明的敌人正举刀飞鹤式从下至下直指廉泉,何妙清醉步踉跄缓身欲跌仰去,左手提酒勾挡,右手持剑,化太极手游龙上翻扭身袭去。
虚空中的敌人转腕挑刀突转斜砍,不守反攻,好一记快慢刀!
何妙清若是不作抵挡,喉间热血便要溅洒当场,可她指剑并未停顿,反而行至半途更添虎啸吟壮此一剑声势,而至于那夺喉而来的一刀,何妙清左手推杯卸力化解,又见八卦之感,下身立足翻身探海深取,竟是将右手鹤逍剑送得更深。
若是何妙清身前有人,剑锋早已从眉而入刺穿百会,可何妙清却是右腕往下御力——与她对阵之人乃持双刀!
荆婵眼中何妙清收放松弛的开合变得更加清晰,她是在与自己对阵。
荆婵曾听说棋艺精湛者可以盲棋对弈,到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有人盲局对阵,且破招的对手正是自己。
剑玉春一半进了何妙清的肚肠,一半洒了满室的酒香,何妙清醉红了一身衣,独舞于香案上之上,袖扇翻飞如戏玩般拆掉了荆婵所有的招式,螳煞退春刀三十六式刀法,被她持剑一一挑落在地。
长夏的夜生息繁茂,山里水沸如歌,虫鸣鸟叫都被祠堂内半遮的老木门隔绝了,荆婵汲汲若渴地看着何妙清舞剑,等何妙清一剑绝胜酣然睡去,荆婵还在心里一遍遍同何妙清过招,这夜过后,荆婵去找了师父,从此两耳不闻山外事,泡在祠堂参悟刀法,对着孤案上的九川乾坤剑谱,日夜挥刀千万次。
夏尽,秋泯,冬逝,春生。
荆婵在暮春之前冲关而出,师父问她:“你可想清楚了?”
她依旧不改当初,跪立如松:“螳煞刀法,挥刀若不为斩除万世不公,不为惩尽恶臣奸邪,那天生我何故!”
真是……真是幼稚得可笑啊……
师父,我错了。
“喂!醒醒啊,是死是病你说两句啊?”
杜霖不知从哪捡了根木棍,贱嗖嗖地拿过来戳荆婵的眼睑,一下一下,到还有良心手上捏着劲,没给人把眼戳瞎。
这女人走着走着就晕过去了,腰一松就倒在了马上,她那匹马倒是个好的,感知到人泄力跌倒也不惊,大步沉稳地驮着荆婵到山阴处,不叫她被太阳晒到。
杜霖戳了一阵也没把人弄醒,遂丢了树枝子,想去偷荆婵的佩刀玩上一玩。
“以为你多了不得呢,没想到也是个花架子,若是没本事就甭想着装相强撑,小爷我可不会领情。”
杜霖一面想呈口舌之快,一面又怕说话的功夫荆婵就醒了,一句狠话觑着荆婵的脸色说得哆哆嗦嗦的,若是有个风吹草动,杜霖就装死噤声。
也是好笑。
荆婵早在他四处寻摸树枝的时候就醒了,只是身心疲惫,不想睁眼。
几天没正经合过眼,加之连夜赶路还未进食,与山野乱匪一番交手终于让荆婵紧绷着的弦断了,她忽地坠入黑暗,做了个梦。现梦醒了。
“嚯,晕过去还抓这么死紧,看你浑身上下就这两把刀还值几个钱了,还不肯当,且让我瞧瞧是个什么货
杜霖费了牛劲也没掰开荆婵握刀的手,只好作罢,就此放弃又叫他不甘心,于是他双手并齐使劲,终于拔掉了一只刀鞘,自得一会才凑过来细看。
只见那刀通身淬纹,锋窄而薄,刀身细长窈窕,约莫一尺寸半,刃口有一枚小小的钢印,可惜已被毁去,辨不清字。
此刀近之生寒,呼之鸣震,是把绝世的好刀。
杜霖眼馋不已,挽袖欲要拔另一把来看。
荆婵突然翻转刀背压下他的贼手,杜霖马上转换姿态开始求饶保证,叽叽喳喳不休,荆婵烦了放他走开,因着调息养神懒得睁眼,自然也错过了杜霖一瞬冷暗的眼神。
“姐姐,我见前头有丛山莓,我去给您摘些来解解渴,润润喉。”
“你就在此稍后,在此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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