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降生在一个静谧的夜晚。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户倾洒在冰冷的地面上,被切割出蛛网般的纹路,像周祈手腕上若隐若现的静脉。
那时她九岁,蜷缩在飘窗角落的剪影单薄得近乎透明。从子时到破晓,她像一抹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不定。这个被绝望泡发的少女,在某个窒息的梦魇后,用破碎的心跳孵化出了我。
我的世界从第一声啼哭起就裹着霉味。在无数个暗巷与拳脚相向的对峙中,我挥舞着稚嫩的拳头对抗狰狞的恶意,而她永远只是瑟缩在墙角,眼泪坠地的声音比拳头砸在皮肉上更疼。那些滚烫的水珠像带着倒刺的铅坠,每一颗都在我心上凿出细小的伤口。
我早就明白,这世上没有人能接住坠落的周祈,除了我。于是我把自己锻造成她的铠甲,用尚且柔软的脊背挡在她身前。她的眼泪灼烧着我的后颈,却化作铁锚,将我死死钉在腥风血雨的浪尖。
直到齐煊出现的那天。他带着春日解冻的气息闯入我们布满青苔的世界,像团永不熄灭的篝火,渐渐烘干了周祈睫毛上凝结的霜。
两个浸透在寒潭里的影子,竟孕育出一朵向阳而生的花。
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站在医院病房的窗前。夜色将她的轮廓浸成半透明的纸人,雨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在她身上织出细密的水网。没等我抬手示意,她已转身冲进雨幕,帆布鞋踩碎满地水洼,像扑火的飞蛾般义无反顾地朝我走来。雨点都蹭湿了她的衣角,我忽然有些怪她此刻竟然连件外套都顾不上披上就过来了,分明外面的夜下过雨后又冷了几分,分明她又这么怕冷。
她问我“怎么不上楼”,好像我们仍是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一样。我盯着烟盒上褪色的警示标识,把点燃的烟送到唇边。火星明灭间,缭绕的烟雾模糊了她的眉眼,却清晰勾勒出那句让我发颤的称呼——“阿祁”。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她的附属品。这个被她独占的名字,像道永远撕不下来的标签,可最终,我只是把烟蒂碾灭在指尖,任灰烬落进雨中。
我盯着她苍白的指尖,听见自己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不要恨周纤。”
“她是我妹妹,我怎么可能会恨她?”周祈轻笑出声,睫毛却在阴影里剧烈颤动。
我听见自己也扯出一声笑,尾音像被掐住脖子的猫,胸腔翻涌的情绪却绞成乱麻——那些被掩埋的厌烦、不甘,要比她以为得更清晰。
喉咙里像卡着带刺的砂砾,我不得不承认,胸腔里沸腾的恨意与酸涩的心疼正在撕扯着同一颗心脏。她垂首时发梢滴落的雨水能瞬间浇灭我积攒多年的怨怼,可下一秒,那些被月光拉长的阴影又会将我拽回深渊。烟蒂在指尖灼痛,我听见自己沙哑着嗓子说:“她只是不可避免地流着母亲的血……”
澜汐的浪声裹着咸腥漫过脚踝时,周祈蜷在礁石上,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坠入无垠的海面。“你喜欢这里吗?”她的声音被海风揉碎,单薄的身影在夜风里明明灭灭。我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我想,或许只有当她消失在这片浪涛里,我才能从“阿祁”的阴影中挣脱,真正成为自己。
“不喜欢。”我盯着她发梢被风吹散的碎发,“风太冷了。”而她最怕寒夜,此刻却固执地将自己暴露在咸涩的海风里。
她抱着膝盖晃了晃,开始絮絮叨叨说着琐事。我不想回应,只好哼起那首烂熟于心的英文歌。只是可惜她的英语成绩总不及格,我又何尝不是?到最后,断断续续的词句只凑成不成形的旋律,在月光下轻轻摇晃。
Let's go below zero,
And hide from the sun,
I love you forever.
漠南的雪片如碎冰灌进衣领,周祈的指尖几乎要戳进我的喉骨,就像那个男人粗暴地掐住她的脖颈。窒息感裹着铁锈味漫过舌根,我却在剧烈的震颤中尝到隐秘的兴奋——这是她第一次将暴戾与不甘全部碾碎在他人的皮肤上,尽管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倾泻在我身上。
“整整十六年。”她的指甲深深抠进皮肉,雪屑落进她颤抖的睫毛上,“现在,我要你给齐煊陪葬。”
我怎会有一刻觉得周祈不是他们的孩子,明明她眼底翻涌的猩红如血的恨意与她的父亲如出一辙。那些恨,像从骨血里生长出来的荆棘,将我们都扎得鲜血淋漓。
意识如破碎的雪花般飞散前,我望着她被风雪揉乱的发丝,恍惚看见那个总在蜷缩在飘窗上的、在寒夜里瑟瑟发抖的少女。漫天雪幕中,最后一丝清明里,我仍在想——此刻的她,会不会觉得彻骨的冷?而这个答案,要永远沉寂在漠南呼啸的风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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