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摇光感觉身体陡然悬空,还来不及反应,便重重摔滚在了地上,全身几乎都摔散架了,整个人像是被十匹马踩过一般。
那几个小内侍最终商议的结果,就是谁也不踏进这个地方,只站在城门外,抓着他的四肢,像丢垃圾一样,把他用力甩进城内,而后便一身轻松地回宫复命去了。
祝摇光怒而打算把他们抓回来狂抽一顿,然而此刻浑身绵软酸痛,懒得多费力气,只好作罢。
他一把扯掉身上黑布,被外界突如其来的亮芒刺得双目一痛。
此时,阳光正好。
祝摇光眯眼注视着空中洒落的万道金芒,突然间不急着从地上爬起来了。
他继续斜躺着,缓缓翻了个身,把自己像晒书一样摊开在地上,拥入这久违的灿灿朝阳。
然而,没惬意多久,他便听见远处似乎隐隐传来哭灵声。
想到几个小内侍先前讳莫如深的言语,祝摇光心知这个地方必定有异,否则崔意之也不会单单把他扔到这里。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抬手挡住头顶刺目的金光,往哭灵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走入城内街道后,眼前的景象令他微微皱眉。
大道两旁,每一扇门前,都挂着白幡白布、飘着麻钱纸扎碎屑。
每家每户似乎都死了人。祝摇光方才听到的哭灵声,不是一个人发出的,而是满城满街的人一起哭。
他走到最近的一户人家,上前询问那个坐在门槛上哀哭的中年男人:“此地发生了何事?”
那中年男人神情呆滞,言语呐呐:“死了……我老婆孩子都死了……家里老娘也死了……这疫病……是天降灾厄……崔阀主为什么不派人来救我们……崔阀主为什么不救我们!!”
男人说着说着情绪激动,扑上来死死掐着祝摇光的双臂,瞪大的双目布满血丝:“你是崔阀的人,对不对?你是来救我们的,你是不是来救我们的?!”
祝摇光缓缓拂开他的手,没有多言。
他又走到另外十几户门前,逐个询问,大致清楚了这里的情况。
延寿城位于洛邑东南,若驻镇在此,则可掌握整个皇都动向,故而数十年来此地一直归崔阀管辖。
也正因为崔阀的缘故,此地一直以来都风平浪静,无人敢犯。
直到一个月前,城内突然爆发了一种可怖的疫病。
这种疫病最显著的症状,是剧痛。
人发病后,体内每一寸腑脏、经脉都会剧痛,腑脏被侵蚀造成大量吐血,然后渐渐地四肢麻木,失去触觉,到最后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五感尽失,只余每时每刻都在持续的剧烈疼痛。如此最多一个月,发病者就会内外衰竭而亡。
然而,根本没有人能撑到一个月。这种疫病发作后,人会痛得生不如死,痛不可忍时会激发狂性,跑出去逢人便杀,更有甚者会往自己身上挥刀乱砍。延寿城里的诸多死者,一半是发病之人,另一半却是被发病之人在大街上追着活活砍死的。
因此短短一个月,延寿城中一家尽死、甚至举族死绝的情况多不胜数。家家挂孝,满城哭灵,城中人口减至十之一二。
祝摇光似乎有些明白了。此地爆发如此严重的疫病,所以崔意之把他扔到这里来,归根结底还是想让他死,只不过不想亲手沾他这条命,以免徒增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漫不经心地思索着,缓步在飘满白幡纸钱的街道上行走,忽听身侧一扇紧闭的小门内传来数人言语。
先是一道略带颤抖的女子声音:“不会有错的,这不是疫病……是蛇毒!我阿兄那日自田间劳作回来,脚上被蛇咬了一口,他当时已经立刻剜去了被咬处的皮肉,且回家后也找郎中来看过,郎中说那蛇并无毒,我阿兄也就放心了。然而当天夜里,他却突然一口血喷了我阿嫂满头满脸,接着在床上不断挣扎翻滚,一直喊痛,我阿嫂力气小按不住他,最后竟眼睁睁看着他拿刀割破了自己的喉咙……我们尚未给阿兄下葬,他的尸首却不见了,好几天后才在一口深井里找到……”
一道略显傲慢的男子声音随之响起:“是城西那口井,对不对?”
女子语声颤得愈发厉害:“对……自那之后,城西附近才陆陆续续有人得了疫病,可是……那根本不是疫病,是我阿兄被蛇咬后的毒血浸入了井水中……我阿嫂那晚被他的血喷了一脸,没几天也同样发病惨死了……”
男子继续问:“你可知咬了你阿兄的,是条什么蛇?”
另外一道男声不耐烦地打断两人谈话:“此等阴诡酷烈的蛇毒,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不是废太子手上那条恶蛇,还能是什么?”
又有一名男子附和道:“不错,我猜也是废太子手上那条黑王蛇的毒。能疯到以蛇为武器,除了废太子还有谁?”
另一人语声有些怀疑:“废太子如今仍被阀主幽禁在洛阳宫,这蛇毒怎么会和他有关?难道他能插翅膀飞出来不成?”
一人重重哼道:“以他的本事,要偷偷放一条蛇出来,又有何难?”
“……”
祝摇光听到门内这群人称崔意之为“阀主”,而不是“崔阀主”,便已经知晓了他们的身份。
延寿城是崔阀领地,出了如此大的事,崔阀不可能弃之不管。而这群人,应当就是奉命前来查探的崔阀僚属。
听诸人方才言语,似乎还不知道崔意之已经把他放出来了。然而即便如此,一听到此地的疫病源自蛇毒,也能立刻联想到他身上。
祝摇光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心道:我刚从洛阳宫里被扔出来还不到半日,这满城人命竟都要算在我头上了。
也太看得起他!
头顶洒落的日光依然刺目,祝摇光在太阳底下走了半晌,双眼还是没能适应这亮芒。正欲找个背阴处歇歇眼睛,忽然间腹中一凉。
他缓缓低头看去。
一枚寒光摄人的弩箭,射穿了他的腹部。
箭尖刻着一只极精细的三足玄鸟,通体赤金流转。
这是上庸崔阀的玄鸟纹徽,普天之下无人不识、无人不惧。
祝摇光本就心神放松,加之对神机弩素来毫不设防,竟让这支箭如鬼魅突现一般,不声不响地刺穿了他的腹部。
他浑身都轻微战栗起来,强忍腹中剧痛,缓缓回头,笑道:“凝之兄。”
一名身形高大俊挺的青年,身着一袭红底金纹的精美袍服,此刻正站在数步之外,冷冷地看着他,手中所持的正是那把神机弩。
这青年身上穿着上庸崔阀独有的“赤血流金袍”,微微卷曲的长发是罕见的暗金色,在日光下显得光华耀眼。
他一双眼睛暗蓝如墨,眼中透着冰冷的精光,眉眼深如刀刻,看人如看蝼蚁。面容虽生得颇为俊丽,然而那双深目过于冰冷骇人,周身上下也都散发着一股冷酷的悍然气势,让人不敢接近。
单看此人外貌,便能很轻易地猜出,他并非纯正的中原人,身上极大概率有着北部草原部落的血脉。
祝摇光在心里叹了口气,面对此情此景颇觉无奈。
他想到崔阀会派人前来此地查探,但没想到来的人会是崔凝之。
乍逢故人,正不知当如何开口,便听那赤袍青年语声冰冷、一字一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祝摇光强自稳下心神,若无其事道:“这话我还想问你呢。你们崔阀主特意下了谕令,把我扔到这个鬼地方,是要干什么?”
那青年不和他废话,直接抬起手中神机弩,对准他的腹部又是一箭狠狠贯穿。这支箭和先前那支略有不同,箭身似有特制的尖刺,入腹后微微一绞,祝摇光顿时疼出了一层冷汗,死死咬着牙,再没力气说话。
崔凝之面无表情地行至他身前,一掌重重拍出,将贯穿他腹部的那两支箭震了出去。
祝摇光受这道悍然掌力冲击,一时没有站稳,踉跄着半跪在地。
腹部的伤口血流如注,但他不愿在崔凝之面前示弱,于是强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刚站直身子,崔凝之便又将他重重一扯,冷声对下属吩咐道:“废太子擅自逃出洛阳宫,你们将其押回去,交由阀主处置。”
祝摇光被这股力道扯得又一次跪了下去。他自己倒并不生气,可是头脑中却微微嗡鸣起来,但觉胸口烦恶,全身气血似乎都倒转,心头有一股极其强烈的暴戾之意,不受他控制地翻涌了上来。
崔凝之对上他此刻的目光,微微一震,继而咬牙道:“怎么,你想连我也杀了,凑个干干净净?”
祝摇光见他神情,便知道自己方才的目光中,一定透出了无法控制的杀意。于是立刻抽出腰间长剑,往自己手臂上深深划了一道,随着殷红的鲜血缓缓流出,头脑也在疼痛中清明了几分,他这才能勉强压下心头暴戾,抬头对崔凝之笑道:“凝之兄多虑了,我哪里舍得杀你。”
崔凝之盯着他的动作,眼神渐沉,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是有什么自残的癖好吗?”
祝摇光微微一笑:“对。我就是有。”
由于短时间内流血过多,他一时半跪在地上无法站起来。就在这时,忽听身后不远处传来清晰的马蹄声。
一道温和的男声随之传来:“崔郎君,废太子如今虽已被贬为庶人,却也不能任你这么动用私刑吧?”
崔凝之抬眼望去,似乎认出了来人身份,神情微有一瞬讶异,继而漠然道:“关你们何事。”
祝摇光闻声,待缓过这一阵,便将双手撑在地上慢慢站了起来,也转身看过去。
只见两道高踞马上的身影,此刻正在不远处俯视着他们。
这两人都是男子,一灰袍一缁衣。灰袍男子面容仁善,气度平和,方才开口说话的就是他。而他身旁那名缁衣男子,神色却阴刻冷漠,高踞马上不言不语,周身散发着一种杀人盈野的血腥之气。
灰袍男子没有看祝摇光,而是出声回答崔凝之方才的话:“关我们王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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