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笼罩着小院,天光眼见着一点点暗下去,从金灿灿到灰蓝色,再到墨蓝色。
夜幕四合,安静地只能听到风吹落叶的声音。
寂静的夜,是属于钱珠玉的。
伏在灯下忙碌了小半日,眼见着一点一点完成的模样,和想象中一般无二,因为装点了细节而更加生动,心中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北冀朝的女子自开国以来便享有同男子一般的待遇,可读书求学,可出门交友,可吟诗作对,亦可参与交易商贾,只是全凭个人喜好。
但是对于手作制品的匠人而言,女子还是少之又少。对此钱珠玉大大的不理解。
小的时候曾经问过父亲,这等珠宝头面,虽说男子也有穿戴,比如带扣、束冠,但毕竟是少数。还是女儿家用得多,而且女子心细,理应女儿家做出来的才更合心意,更加仔细妥帖才对,为何女子作匠人却要被人诟病?
父亲只是笑笑,摸着她的小脑袋道,“言之有理,希望玉儿以后能够改换这种局面。”
她当然知道爹爹是敷衍她的,他大约也不能理解吧。
钱珠玉想起了过往,又想起了爹娘,心中竟然生出无尽的感慨。
如果不是有这么一门不足为外人道的手艺,那日在雍王的宴席上当真能被人活吃了。如果没有这门手艺,如今也不能一点一点积攒下来钱财。
当真是福兮祸兮。
冷风吹进窗内,天气又凉了几分。
钱珠玉起身走到架上,取了外裳披在身上。
天色晚了,翠喜早就让她打发了去睡。她也洗漱换上了寝衣,却因为睡不着,复又起身做了一会,月底要到了,快该交货了,到时候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多哥如果升学堂,应当也是够的。
今日见过了多哥,钱珠玉心里的想法更加坚定了。弟弟的功课得到了夫子的大加赞赏,这是钱珠玉最开心的事情。
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造诣,日后前途不可估量。
这是今日夫子对她说的话,天知道她听到这话有多开心。
多哥以后有出息,他们姐弟就熬到头了,爹爹娘亲泉下有知也会瞑目了。
抬头望了望天上,一轮圆圆的月亮银盘一样挂在天边,又大又圆,近在咫尺,仿佛都能看到月亮里的嫦娥仙子和玉兔。
钱珠玉望着出了神,披着外裳趿着软鞋走出房间。
一阵冷风吹来,凉凉的,却并没有觉得很冷,反倒精神清醒了不少。
她走下台阶,向院子里走去。
墨色的天际,只有一个窈窕的身影,长发垂落在身后,身形娇小单薄,立在树下,别有一番美人意境。
院中的枯树下满是落叶,她喜欢这种寥落的美,便没有叫人每日清扫。
已经堆得半寸的厚度,软鞋踩上去松松软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将它们踩入泥土里,化作养分,滋养着明年春日的繁华。
一墙之隔的书房里,严景瑜正在灯下审阅批文。
俱是上奏陛下册立太子一事,一说虽然陛下春秋鼎盛,却也不能忽视了储君的培养和选择;一说太子可为陛下分忧不少,免龙体太过操劳;一说早日立储,北冀方可民心安稳……
放下卷宗,严景瑜捏了捏发酸的眼角,如今几位皇子之间的争夺愈演愈烈,简直到了明晃晃不加遮掩的地步。
大皇子雍王赵元伟仗着长子的身份,又有盛贵妃助力,志在必得,却因才学一般功绩不佳而一直不得陛下青眼。
二皇子齐王赵少轩,母妃早逝,却文韬武略如今势头更劲。
三皇子楚王赵兴川看似温文尔雅安云淡风轻,在严景瑜看来却最是狼子野心,恐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人便是他。
六皇子恭王赵星耀年仅十六,如今虽是无心太子之位,却难免被卷入局中,难保有一天也会蠢蠢欲动,也未可知。
此外还有四公主赵瑾禾,五公主赵芊雅从旁相助,各有各的阵营,真是想起来都让人头大。
唯独最小的八公主赵宇初,先皇后所出,与曾经丢失的小太子是双生子,现如今养在陛下身边,最得圣心,因远离纷争故而不曾参与其中。
想起这一大摊子事情,严景瑜就替皇帝舅舅发愁,难怪母亲要远远地躲到城郊的宅子上去居住,当真是清净不扰心啊。
“王爷,夜深了。”方旭掌灯进门小心翼翼地提醒,大约是看到他放下了文卷才敢来说一声。
“收了吧。”
“是。”方旭放下手中的提灯,走到案前将卷宗分门别类摆放好,看着那字里行间的“立储”、“太子”、“储君”等字样,瞬间明白了主子为啥今日看上去这样烦忧了。
“王爷大可不必理会他们。”方旭淡淡道,“他们争他们的去,王爷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事。”
方旭是从小跟着严景瑜的身边人,一路陪着他摸爬滚打过来,知道他的苦,也懂得他的难。
“今时不同往日,我欠着皇家一条命。”他幽幽道,“我欠舅舅一个太子。”
他又说起了那件事,他已经许久都不提及那件事了,方旭以为他已经走过来了,尤其是在钱小娘子来了之后,仿佛都能从王爷脸上看到淡淡的笑意了。
“王爷,那件事情不能怪王爷,况且,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舅舅不怪我,我却不能不怪自己,若不是我自以为是,小太子也绝不会……”
他叹了口气,“他们这般争来夺去,损害的是皇家的根基,是兄弟的情谊,伤的更是舅舅的心。如果太子还在,如今也该十三四岁了,是可以监国的年纪了,何至于落到如今这番局面。”
“他们这般争夺还不是因为王爷手握兵权,他们难道就不怕陛下知道会生气吗?”方旭有些愤懑,“明目张胆争夺兵权,这也太明显了。”
“陛下将兵权交与我的手上,本就是有意将我架在火上烤,我又何尝不知?”他苦笑一声,“说出去是信任我,大权在握,实际上是在诛心,是我罪有应得……”
方旭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口。九年前的事情,他比任何人都要痛,自责到今日,早已不是那个阳光明媚的襄王爷了,如今的严景瑜日日活在阴霾之中,负罪、愧疚、后悔一日日折磨着他。
方旭在前面掌灯,二人慢慢地向寝殿走去。
黑夜中,一个莹莹的亮光,越发显得孤寂寥落。月光照在身上,留下长长的身影。
路过旖旎园的时候,方旭明显地感觉到王爷放慢了脚步。
旖旎园中灯火已然灭了下去,只留下月光下的一片墨色。
严景瑜给了他一个手势,方旭拿着提灯退下。
这院子里的景致是他最喜欢的,这种破败寂寥中透出的生机,是最让人感动的。
那日听得黎叔说,钱小娘子竟然也很喜欢这种样子,没有着人刻意打扫清理,他还颇感意外,原以为她将自己当做客,不便擅动主人家的心意。
今日看来,她当真是喜欢这景致的。
月黑风高,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树下,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只狸奴。
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外裳,没有系腰带,乌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如墨染一般,月光下看着,竟有些骇人。
若不是她那可爱的动作,他竟真要当成不祥之物出手擒住了。
钱珠玉原本站在树下看月亮,看着看着,一低头,便发现了脚下的枯枝落叶。
对于一个动手能力极强的人而言,别人眼里的一砖一瓦到了她的眼中可能都是无价之宝。
这些枯叶泛了黄,枯萎掉了,却另有一种秋日的力量,尤其是那些小小的黄叶,若是制成发簪钗环,自有一番浑然天成的风雅意趣,竟是比黄白之色更让人想要观赏收藏呢。
她动作轻缓,小心翼翼,连脚下的挪动都格外谨慎。
严景瑜看着她背对着蹲在地上,一只手里捏着三四根黄叶,另一只手在地上翻找,仿佛寻宝一样目不转睛,专注仔细。
一双莹白的小脚趿着软鞋,先慢慢抬起一条腿,看准了位置,缓缓放下,再去抬另一条腿,轻抬轻放,甚是小心。
她在做什么?
严景瑜很是纳闷,大晚上的不就寝,在这月光下捡破烂?
也许是被她的动作感染了,严景瑜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近,好似这院中的月光格外明亮,照得枯叶泛着淡淡的银光。
她仍旧在仔细翻找,鬓边一缕发丝垂落,他看到了她长长卷翘的羽睫,月光下脸上一层绒毛,还有莹润饱满的红唇。
他一恍惚,竟怔愣了片刻。
她仍旧没有发现有人来了,动作轻缓,仿佛害怕打扰了谁一般。
“你在做什么……”
“啊……”
他话还未说完,就看见她的身子猛然一抖,随即惊悚大叫。
倒是吓得他向后退了三步。
“哎呀”钱珠玉一声惨叫跌坐在地上,这才借着月光看到了严景瑜。
“大晚上的,王爷是要吓死人吗?”她先发制人,紧接着一阵疼痛袭来,“疼,疼……”
看着她抱着自己的脚腕坐在那里,严景瑜一时也有些紧张,明明没有碰到她,怎么就受伤了呢?
“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院子里的房间悉数亮起了灯盏,他没想到轻轻一句话竟能将她吓成这样,上前踟蹰道,“你……可能走路?”
“不能。”钱珠玉的眼泪珠子啪嗒啪嗒落下,看得严景瑜脑仁疼,又哭了。
“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可是总也不能坐这里等吧。”严景瑜看了她一眼,“我并不知道能吓着你……”
“疼。”钱珠玉的脚腕已经肿起了老高,方才她为了不踩坏更多的“材料”,刻意踮起了脚,只用两只前脚掌着地支撑着身体,却没想到,身后猛然传来一个声音,大半夜的,差点丢了魂。
然而下一秒,钱珠玉觉得魂不附体了。
整个人腾空而起,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有点发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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