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冯经纬心跳很快,他几乎脱口而出:“你是信任我的意思吗?”说完觉得唐突了,他耳朵泛红,起身去洗手池那拧水龙头,“我洗个手。”

“我可以信任你吗?”她在他身后问。

冯经纬觉得心都可以拿出来了一般,难受得要命。

“当然能,我是人民警察。”

这话显得有点稚气似的,谁这样说话啊?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十几岁少年。但就是忍不住回应了,没办法。

令冉走过去,递上毛巾:“这是我的,擦擦手吧。”

冯经纬不肯:“不了,你们女孩子的私人用品我用不合适,很快就干了。”

令冉道:“你不是说,你是人民的警察吗?所以不用见外。”

她的眼睛真是迷人,说话时,就这么看着你,是没法拒绝的,她说话又是这么得体,有道理,冯经纬有一瞬间觉得为这样的一个眼神,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可她刚高考毕业而已,他几乎又要忘记她真实的年龄。

毛巾柔软凉爽,沾了一手芬芳。他又闲问几句她学校的事,知道校方也很关心她,要提供帮助,被令冉婉拒了,只接受了女同学的几件旧衣服。她估分不错,理应是985的水平,原来她念书也这样厉害,冯经纬心里的叹惋更重了。

“你能陪我再到现场看看吗?”令冉站起来,她是商量的语气,很温柔,她像是知道人家一定会答应,确实如此,她平时话很少的,只要开口,眼神、表情、姿态全都调动起来,让人觉得不认真听她说话简直是罪过。

他跟她又走了一圈,现场是难看的,一片狼藉,硬的东西只剩骨架,软的东西则灰飞烟灭。

“监控坏了是吗?”

“对。”

“也没目击证人?”

“那个时段很难有目击证人。”

令冉不再问什么,一切都终止,承载气味、记忆的物件们转瞬消亡。她跟冯经纬告别时,双手握住他的右手,冯经纬很意外,她的眼神是纯洁的,需要援手的:

“现场真的再查不出什么了吗?”

冯经纬心里很乱,他知道有个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但长期被边缘化,早年出过一些事,大家讳莫如深,也不是很喜欢同他打交道,老同志桀骜不驯,相当自负。现在消防总部火灾调查部也介入了,结论很难推翻,毕竟大火烧光了现场。

“我看能不能找老杨,要是他都不能发现什么,那就是真不能了。”

冯经纬没法不答应她,令冉慢慢松手:“我不认识什么人,没任何人脉,你是我唯一能相信的。”

冯经纬频频点头,他心情很澎湃,浪头在不停击打心房,无论是出于身份还是个人私情,被人信任的感觉都是极好的。

骨灰盒放在五奶奶家里,换作一般人,怎么愿意呢?五奶奶愿意,她说她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不忌讳,也不害怕,她有时会跟骨灰盒说几句话,像肖梦琴活着时那样。

“梦琴呐,今儿个小张的油条炸老了,凑合吃吧。”

“梦琴,昨儿一宿跟没合眼的呢,觉是越来越少。”

“冉冉这孩子不哭,怕是吓着了还没缓过这个劲儿,梦琴你要是疼孩子,想来看她就来,我不怕,啊?梦琴,你听着没?”

令冉的乳名起初是苒苒二字,人见了她,说这孩子又漂亮又文静,真是标准的女孩样儿啊,关键她还聪明得不得了,念书一点就通。令智礼没管过她,都这样出息,果真草木一般自己生发得茂盛,学名便是单字苒。但上户口时,工作人员潦草应付,给上错了名字,一错许多年,也不是太要紧的事。

五奶奶对肖梦琴的印象非常好,她站在那儿,文文雅雅,和和气气,从不跟人红脸,也一点不显老,像三十岁的人,其实孩子都要考大学了。印象再好,骨灰盒也没道理长久放一个独身老人家里,何况还是横死,不吉利。

六月的天气,尚且能忍受,令冉借了铲子、自行车,戴着顶旧的男款平顶草帽出门。帽子是五奶奶家修水管上门师傅落下来的,没回来找,五奶奶觉得什么都有用,便收起来。

果然,令冉要戴时,老人非常高兴,说早就想着不知哪天能用上,为了这个“有用”真是开怀。

裙子长且阔,腰身在布料下淹没了似的,因为颜色是米白,令冉找出一截红色尼龙绳当腰带系成蝴蝶结。她十一二岁已经知道爱美,也知道自己美,她喜欢一切“美”的东西,美丽的花,美丽的衣服,美丽的色彩,美丽的书,美丽的思想,还有美丽的幻境,远离十里寨的。

令冉出门前照了次镜子,妈妈死了,她没有忘记照镜子。

她骑车到一个很偏僻的公园,非常远,春暖花开的时令都没什么人,更不要说这样的季节。

太阳也是很辛苦的,要这样烈,不这样万物就没法成熟,没法结果。令冉抱着骨灰盒,盒子里的人已经没了四季,她选了棵花树,不认识,叫不上名字。

四处无人,只有鸟声缭绕。

她蹲下来铲土,汗很快滚落,缠着长头发黏在脖间。

“需要帮忙吗?”

她被这声音惊了一下,一回头,慢慢认出这个人,因为是晴朗天气,什么都看得十分清楚了。

陈雪榆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她不知道。

这人高高的个子,皮肤洁净,眉目漆黑,确实是十分年轻,但一说话,那种腔调是格外沉稳格外有礼的。

他好像有点诧异,仿佛刚认出她:“这么巧?”

令冉被太阳白的光闪着眼,她稍稍别开脸,陈雪榆捕捉到了,不动声色替她挡住。

他无疑是很有教养,很注重细节,也很注重别人感受的,极其容易给人留下绝佳印象。

“我记得你,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那个雨天的事情?”

令冉慢慢站起来,头发贴在唇角浑然不知:“记得,你叫陈雪榆,那天我在你车里避雨。”

陈雪榆微笑点头,环视四周:“这个公园很少有人来,没想到会在这儿又遇见你,”他指了指她手里的铲子,“是要挖什么吗?需不需要帮忙?”

雨天是晦暗的,这人今天是落在了太阳底下,她默默观察他,他的确是贵的,穿着打扮都很讲究,她见过太多底层的男人相貌,即便生的好,也总逃不过后天的摧残,他们的皮肤、脸庞、甚至是走路的体态都会留下日子的印记。

“我是希望这儿只有我自己的。”令冉说,“我还记得,你说你不容易被冒犯,希望没冒犯到你,我知道这公园不是我的。”

陈雪榆看着她的眼睛说话:“当然不会,我也是碰巧路过,打扰到你很抱歉,”他非常有风度,举手投足间自然、放松,是丝毫没被冒犯的样子,“如果你不需要帮忙,我先走一步。”

令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静静看着他:“上次的事,以为只是萍水相逢,不会再碰到,都没法表达谢意。”

陈雪榆说:“没关系,一件小事而已,不必客气。”

他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人,模样好,言谈举止好,看样子还很慷慨大度,很梦幻的一个异性。尤其置身这样的草地上,天空下,人看人的视野跟想法也是跟着开阔的,不像十里寨那种地方,头顶永远是一线天,憋闷,逼仄,活着密密麻麻的人,密密麻麻的言语。

令冉对陈雪榆有好感,这样的男人谁能没好感呢?她同时明白,他对自己是一样的,那样大的雨,这样热的天,为陌生人驻足还要花花心思说话。她想他应该是有钱的,充裕的物质对她来说很陌生,他像一颗包装精美的糖果,有没有毒,这很难说。

“你经历过大事吗?”

陈雪榆明白她是顺着刚才那句说的,笑了笑:“生离死别可能才算大事,我暂时还很幸运。”

他的额头也开始沁汗了,晶晶亮,薄薄一层,整个额头都显得湿润,好像把鬓角浸得更黑,令冉没有任何自责、愧疚,妈妈死了,她却在审视一个陌生男人,人真是奇怪,她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人。

“你刚才问我需不需要帮忙,还能算数吗?”

陈雪榆点头:“当然,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令冉道:“麻烦你不要举报我在公园里埋东西,你看见了,能当作没看见吗?”

陈雪榆道:“我不会,但你这样埋下去别人很容易看到新翻的土,也许会好奇。我的意思是,这样做其实也不安全,即使我不去说。”

令冉神情茫然,有一丝忧郁:“我没办法,人总是这样的,没办法的时候只能找不是办法的办法。”

陈雪榆道:“方便问是什么东西吗?”

骨灰盒不小,用红布包裹着,其实骨头没烧干净,因为是普通的价钱,所以可能混着别人的了,是不是肖梦琴呢?难说。

可还得有个仪式,有个物件,好来当活人的寄托,肖梦琴不需要这东西。

令冉神色平和:“我妈妈的骨灰盒。”

陈雪榆眼神动了一下,他立马说:“抱歉,是我唐突了。”

令冉心道,这有什么好唐突的呢?人都死了,感觉不到唐突的。

她慢慢蹲下去,继续用铲子一下下挖土。

陈雪榆没多问其他,俯身跟她说:“不介意的话,我认识一家寺庙的主持,那里更适合暂时寄存,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令冉抬脸看看他。

陈雪榆道:“我现在可以带你过去,这样,我开车,你打车过来跟我汇合,行吗?”

令冉像是很容易轻信的样子,她抱着骨灰盒,跟陈雪榆到路边,路很漂亮、干净,绿化做的好。陈雪榆拦下一辆出租车,敲敲窗户。

“师傅,麻烦您把她送到正峰寺。”

令冉突然道:“我能坐你的车吗?”

陈雪榆打量她一眼,便对司机说:“不好意思师傅,先不坐了,耽误您。”

她心思变化莫测,捉摸不定,没有试探的意思,仅仅是想看看陈雪榆怎么跟人打交道。

陈雪榆看起来是很周到很客气的人,但这司机师傅脾气很直,骂了两句,意思确实耽误他做生意了,不坐拦什么车?

令冉看着陈雪榆,他当然没还嘴,那是很有失风度的,她看见他眼里微微的蔑视,几乎是一闪而过,可他的神情、态度,都还是没有丝毫变化。

陈雪榆的车比道路还要漂亮,黑色的,线条流畅,就像一个漂亮男人那样很惹眼。这样的车,看一眼都要爱上了,雨天没看清楚的,这下都明了了。

车子非常舒服,动起来几乎没什么感觉,不像坐公交,又挤又吵,遇到高峰,人贴着人,别人的体热是恶心的,空气里各种臭味交织。舒适、安静的空间,是贵的,要花大价钱买的,令冉坐在这样的车里一瞬间明白了。

妈妈还不曾知道,更不曾拥有。

她忽然就淌下两行眼泪,这是事后第一次流泪,泪水滚热,是咸的。前面陈雪榆抽出一张纸巾,他没开口,抬手递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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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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