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菱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浑身黏腻,四肢乏力,似在梦中同人打了一架。
她在榻上抱膝坐着怔怔出神——
昨夜好像做了个比上回更荒唐的梦,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如何荒唐,以至于难以回味,心里空落落的。
可惜,着实可惜。
喝酒果然误事。
偏偏周迈还没有眼色地嚷嚷着找她讨诗:“今日已是第六天,小娘子酒也喝了,可有诗兴大发?若再拿不出来诗,殿下那处可交代不过去,还望小娘子莫要为难我们这些为奴为婢的。”
毕菱不接他的话:“青桑,去打水来。”
沐浴后,她侧躺在院子的藤椅上晒着湿发,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洒在她身上。
她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忽然听见一声猫叫。
毕菱睁开眼瞧了半天,才发现一只狸花猫缩在墙边的芍药花下,怯怯地不敢靠近。
清都观里时常有猫出没,小道童们总是结伴去喂,想来这只是迷了路,颈上还拴着褐布做的套,应当是用来做标记的。
她招了招手,“嘬嘬”两声唤它。
狸猫踌躇片刻,还是朝她来了,停在几步远的树下盯着她。
毕菱将长发随手一挽,离开藤椅缓缓朝它走去,蹲下拍拍手:“来呀,你过来我便叫人拿吃食,吃饱了便寻回去的路。”
狸猫忽然竖起尾巴颠颠朝她而来,还围着她打转,口中“喵”个不停。
毕菱笑道:“你竟听得懂人话——青桑,拿些午间剩的鱼来。”
话音刚落,那狸猫竖起身子将爪搭在她腿上,毕菱揉了揉它颈后的皮毛:“莫心急,鱼很快就来了。”
鱼端来后它却不为所动,依旧扒拉着毕菱的裙角,一双黑黝黝的眼望向她。
毕菱正疑惑,见它皮毛耸动时露出颈部布圈下的白色物件,她心中一动,将它抱在怀里假装抚摸,伸手去触探——是纸张。
周迈见她抱着猫朝房中走,怪叫一声:“哎哟,哪里来的猫,若抓伤留疤可就不好了!”
说着便要来抢,狸猫忽然一改乖顺的模样朝周迈龇牙,发出“嘶嘶”的威吓声,将周迈惊退了几步。
毕菱着急看它带来的消息,就松了口:“好不容易有只猫来解解闷,叫我耍一耍,日落之前必给你两首诗。”
摆脱周迈之后,毕菱解下狸猫颈上的布圈,展开里头半裹着的纸——“夏阳已盛,草木焦亡。娘子若应昔日约,愿作宝洪解心火。”
毕菱起初没看懂头一句,可读到解火的宝洪茶……是韦檀?!
再将“草木焦亡”连起来想,难道是说他已经除掉了毕茂?
若真是韦檀的话……那这猫?
毕菱低头细细打量了一下,狸猫在她臂弯里轻轻揉踩。
她试探着问:“阿狸?”
它抬头娇娇应了声:“喵——”
果然是它!
这个韦檀……不仅知道自己正身陷囹圄,还想出用猫传话的法子。
可惜在她看来,天底下的狸花猫长得几乎一个样。
而这阿狸显然也未经过特意训练,就被派来担负这样的重任,进了院子还在发懵。
若不是她凑巧在院子里晒太阳,阿狸恐怕未必能寻得到她。
不过韦檀写得隐晦,旁人就算发现,多半也只以为是男女间传递情信,攀扯不到她身上来。
如今她若想脱困,便只能应下韦檀当日的盟约。
不过,她并不仅仅打算告知公主在端阳节的计划,既然结了盟,她要把整件事再往前推一步。
从这一日起,周迈发现毕菱似乎是认了命,逐渐配合起来,陆陆续续交了好几首诗,平日也不与自己刻意作对。
他心里如释重负,加上守在这里吃了不少苦头,外头的朋友招呼着去饮酒作乐,他也就不再日日苦苦钉在此处。
端阳节前夕公主召见,经婢子们精心梳妆的毕菱穿着新裁夏衣,终于有几分少女文雅端庄的姿态。
公主语重心长交代明日该如何行事,见毕菱垂首听着、不时应声,极为恭敬顺从,她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毕菱退下后,公主特意奖赏了周迈,还赞他办事用心。
翠绢瞥了他那阿谀谄媚的劲,心里不是滋味。
端阳节当日分外晴朗,帝妃宗亲、文武百官齐聚龙池,共观飞舟竞渡。
水中彩舟画楫遍布,两岸罗衣香气扑鼻,毕菱身着淡雅的浅碧襦裙,外穿直领对襟杏黄衫子,胸前戴着珍珠璎珞,头戴帷帽遮住面容,跟在公主身后。
她对周遭嘈杂喧闹声心不在焉,只一心盯着公主,却不知远处的两个少年人正不约而同地留意着她的身影。
随着鼓声擂响,两面红旗霎时挑开,六条龙船似从水面跃出一般,直奔缠锦挂彩的长竿而去。
棹影挥动似刀光剑影,呼号声震天动地劈开千层浪,眼看着竞渡的龙船离锦标越来越近,鼓声也越发急迫,岸上的人禁不住随之呐喊,一时间群情激昂。
打头的船即将得标之际,忽然有人悄悄地请走了永宜公主。
毕菱藏在帷帽下的嘴角微微一笑,尽管周迈还在一旁考问她面圣的礼仪,她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便叫他再得意一刻又何妨。
龙池旁的浣花楼中,托词有孕疲累的韦贵妃正在歇息。
她发间簪着魏紫牡丹,间或插着两三枚金钗,颈间只配一条剔透的水晶项链,身上的绛紫色卷草纹襦裙与牡丹相衬,发饰衣着全然不似上巳节那般华丽招摇。
见永宜肯来相见,她欣然笑道:“日头高挂,何苦听他们喧嚷呼喝,你我且作伴说说话。”
永宜才不信她的鬼话,她一见韦贵妃这等安然闲适的模样,好似胜券在握一般,心中便憋着一股气。
此处又没有其他人,她索性冷下脸道:“贵妃有话不妨直言。”
被拂了面子的韦贵妃却并不恼,反而顺着她的话:“好,那我就长话短说。你想学汉代的馆陶、平阳,送女子入宫博圣人欢心,却忘了她们能做成事是因为有生母窦太后和王太后保着,否则怎会逃过栗姬和陈阿娇的报复。”
永宜蛾眉一拧,眼露寒光。
韦贵妃不仅探听到她的计划,还敢暗讽她生母萧皇后早早崩逝、无法庇护自己!
她不由得反唇相讥:“贵妃出身京兆韦氏,又有魏王和腹中子傍身,还怕旁人分宠?莫非是忧心自己韶华不再,亦或是明白魏王难成大器?”
谁料韦贵妃丝毫没被激怒,反而带着怜悯的神情俯视着她:“永宜啊永宜,你何苦要将我视作仇敌?京兆韦氏和兰陵萧氏都是数百年的名门士族,说到底是同气连枝,你却因一时任性要捧寒门孤女入宫,实在糊涂。”
永宜敏锐地察觉出她话中的深意——为了劝说自己,她特意将士族和寒门对立起来。
永宜试探道:“区区一个孤女,也值得贵妃忌惮?”
“你年岁小,不知她父亲毕渊是原先入仕的寒门子弟中最得圣人欢心的——或许你正是知道此事才有心利用,可你是否想过她背后还连带着陆家和一众寒门官员。”
一听陆家,永宜不免哂笑。
韦贵妃恍若未见,不紧不慢地继续说:“我知道你和陆家小一辈走得近,乐见他们越爬越高,可你难道没发觉你母家萧氏并未像从前那般言听计从了吗?阿檀说那夜在平康坊饮酒,萧家年轻一辈起初并不欢迎他,但话说开了,不也是照样把酒言欢?”
士族之间的权力争斗确实不曾停歇,可他们之间共有的利益更加牢不可破。
只有皇帝为压制士族才重用无根无基的寒门,好叫他们全然依附皇权、为己所用,正如高宗、武皇时期。
从没有士族会扶持寒门来与其他士族相斗,这无异于饮鸩止渴、自掘坟墓。
韦贵妃心底明白自己是因母家士族才拥有今日的地位,而不是仅仅凭借皇帝的喜爱——帝王的宠爱转瞬即逝,只有家族才是她向上攀爬的根基。
永宜公主虽然身上流淌着天子血脉,可生母萧后早逝,又无兄弟依仗,除了皇帝爱重之外,只有兰陵萧氏与她互为庇护。
连皇帝如今都因提防藩镇,不敢明着重用寒门、打压士族,她永宜难道敢公然与士族为敌?
永宜推举陆家子做官还可说是少年心性、为情所致,可是,若进献毕家女入宫争宠,将京兆韦氏撇去不讲,与先皇后萧氏同样出自兰陵萧家的萧昭媛该作何想?她膝下可还有个七八岁的皇子。
永宜不是没想过这层,可她为了制住韦家已顾不得许多。
韦贵妃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魏王入主东宫也是迟早的事,她若再瞻前顾后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已经走到这一步,绝不能停下。
韦贵妃见她切齿不语,明白她不会听劝,于是拿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喏,你瞧瞧。”
永宜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上前接过。
上面是歪歪扭扭犹如蚯蚓的字迹,似刚学字的稚童所写,她不由得蹙起眉头。
可默读两行后,她顿时心惊不已,迅速将后面几张匆匆扫过——这是毕菱近日刚写的诗!
竟又有人泄密投敌!
是谁,难道是毕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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