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子上沾了污血,贺殊途将帕子翻了个面,重新倒些茶水,又擦了一遍宋霁璟的脸。
意犹未尽般,贺殊途丟了帕子,用手缓缓碰触到了鼻尖,刚被温热的茶水擦拭过两遍,皮肤变得温热十分,他神色如常,仿佛这不是件荒唐事一般,紧接着指尖旁移,缓缓碰触到温热的脸颊。
宋霁璟整个人已然带了些血色,但脸颊带着些许苍白,虽不比白里透红,但此刻更像是精雕细琢的美玉一般,晶莹无瑕。
触感不错,比那些邪祟的脸软的多,贺殊途心想。
在白骨塔时,他有一瞬间的惧怕,炽热的仿佛蚁蚀血肉一般疼痛,烧灼着他的心,他才会在白骨塔塔顶迈出那一步,走到宋霁璟面前;他在把宋霁璟拦腰抱起,把外衣盖在他身上那一刻,他又无比庆幸。
倘若宋霁璟醒来后怪罪自己,于情,那是自己活该;于理,蚀骨反噬是魔之本能,且想必天都也不会饶过璟王,自己挨罚的话,罚便罚了。
时间久了,贺殊途的手已然抬着,停留在宋霁璟脸颊边,他恍然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些过于荒唐了,草草收手时,眼圈都红了。
夜风微凉,指尖碰触却炽热十分,此刻以往所有情绪都得到安抚。
赶到岱州居所时,天已然蒙蒙亮,一夜未眠的众人一下车就投入紧张的照料璟王的事务之中。有运来名贵药材的,有将敬宁院的东连同下人一并搬来这里的,还有带着好几位天都名医来的。
骅南稳稳停住马车,站在原地等着车里二人出来,抬头看见的是贺殊途发红的眼眶,猛地吓得他一激灵。
骅南别过脸去,心生不快地想,谁又惹刀了?
贺殊途抱着宋霁璟,大步迈进宅门,众人见贺殊途走近,面容带笑地迎上去,没想到贺殊途直接越过众人,压根没多给一个眼神,众人也识趣,默默退至门外等着。
骅南微微蹙眉,快步跟了上去:“你又要做什么?”
贺殊途没回,闷着头走了几步后停住,回头问:“大人寝室何在?”
“前院一共三个屋,都在你眼前了。”
贺殊途环视一圈,挑中中间最大那个屋,语气带着些不耐烦,目光凌厉:“大人还没醒,你别找不痛快。”
骅南顶着目光丝毫不畏惧:“是谁要找不痛快,是你没护好……”
一时怒火攻心,骅南闭着眼一顿输出。
哐当一声,骅南一头撞上刚闭上的房门,额头登时红了一片,骅南摸着额头发愣,顿时气消了大半。
稍稍回神,骅南一拳捶到门框上:“贺殊途你等着,等大人醒来,看我不告你的状!”
骅南抱臂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半阖着眼,背靠着柱子,从早晨一直等到午后,偶尔轻咳几声,声音又低又闷,不经意间抬眼望向那扇门,目光压抑至极。在他身后的日光里,站着众人以及那一排郎中,众人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候着。
而屋内,贺殊途扯着宋霁璟沾满血的衣带不知如何做好。虽说都是男儿身,可不知怎么贺殊途却觉着难堪,好像谁是黄花大闺女一样。
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心里一团乱麻。贺殊途深深吸了一口气,几秒后脸上陡然冷下来,然后默不作声地闭上了眼睛。
下人早就备好了一浴盆的温水,贺殊途并指试了下水温,紧接着抱起宋霁璟,将他丢了进去。宋霁璟的脑袋贴着水面,脊背只是虚虚地靠在盆边,整个人蜷在一起,显得满身疲惫,眉宇的轮廓柔和。
贺殊途垂眼看着他,这一瞬间,他恍然觉得眼前这人像是折断翅膀的神圣仙子。
令人心生怜悯。
房门“吱嘎吱嘎”地打开,众人快速抬头看向门内。片刻过后,下人从房内接连抬出几盆殷红的血水,紧接着那口沾满血迹的浴盆也被抬出。
骅南低声骂了一句,一时胆战心惊:“怎么……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站在院里的众名医顿时跪下,扑通一声膝盖骨险些碎裂,胸口大幅度起伏,嘴唇哆哆嗦嗦地说不出一个字。
院里一片死寂。
——璟王之殇,九州共陨。
骅南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他努力睁大眼睛,垂在身侧的手阵阵发麻,身子抖个不停,又猛地扇了自己几巴掌,一时间巨大的悲愤笼罩了他,骅南的身子缓缓下滑,缓缓跪在了房门口。
众人不禁想,昨日白骨塔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璟王命陨于此?
深色鞋尖出现在泪眼朦胧的视线中,骅南猛地抬头,站起来紧紧抓住他的领子:“大人为什么流那么多血!究竟是谁能伤他!你说话啊!”
贺殊途沉默了一阵,静静盯着骅南发红的双眼。
“我没说过,那些污血是大人的。”
骅南愣了,手微微松开了些,他在努力理解这句话:“什么?”
片刻后,贺殊途开口,又补了一句。
“那些血是魙魂的,大人并未受伤,只是晕了。”
心里那颗巨石,终于落地。骅南卸力般松手,缓缓垂下眼,轻声道。
“谢谢你。”
隔日一早,骅南离开岱州,去了城内客栈寻到那二位姑娘。囊中银子不多,值钱的大多当给了马车主,眼下兜里见底了,骅南便在车上找了把剑去当成银子。
骅南站在当铺前等着,那人摩挲着剑,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大人,您这剑……”
骅南抢答:“削铁如泥。”
可谁知那人点点头,将剑归还给骅南:“倒是削泥如铁。”
骅南见此,在身上摸索一遍,摸索出一块碎玉,那人拿来对光一块,是上成的玉石。这次,那人满意地点点头,递给他小半包银子。
骅南咬了咬银子,缓缓凑近:“典当的,你可知江北最大的青楼在哪?”
典当闻言一愣,再看骅南那副一看就不是干正经事的脸,会心一笑:“从这向东一路走下去,门牌坊最大的那家,便是这里最大的青楼。”
骅南冲他一笑,却转身向西走去:“多谢。”
身后那典当还冲他嚷嚷:“公子走错了!是向东!”
但无济于事,骅南不顾身后那人的吆喝,头也不回地向西走。
岱州梨花林,璟王居所。
这院子是当年宋霁璟用来静心用的,宅院不大,一个人住绰绰有余,可一群人都住进来就未免有些拥挤了。于是早膳时间一过,贺殊途便遣走了大批下人,只留了一位会掌勺的和一位照料起居的。
昨天晚上贺殊途在宋霁璟屋里凑合了一夜,贺殊途左想右想倒也不能睡大人榻上,于是在屋里巡视了一圈,没找到什么能代替床板的东西,最终还是抱着一床被子打了地铺。
睡到凌晨时,梦见了骅南昨晚的那句话。
“可若是我说大人在意呢?”
宋霁璟身局百仙前列,掌握九州大局,立于天地之间本应心怀天下。按照常理说,璟王本就该心怀天下,天上仙地上民本为一家,如今明堂上坐着个暴君,一句心怀天下放在如今,可是引火烧身牵连九族的祸害。
若心怀天下是句祸害,朝堂之上的才是真正的君子,那天上的仙呢?那这些心怀天下的人呢,他们岂不是伪君子?甚至是乱臣贼子?
天下忠良之士已悉数杀尽,如今的九州苟延残喘命不久矣,究竟什么是真的心怀天下?所剩无几的忠良之士,又该当何罪?
想到这,他恍然意识到改写一个天下的善恶,竟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而坚守一个天下的善恶,却步履维艰。
天都人人坚守正直,刚正不阿,这样看来,修仙之人的神通广大,是他们身上最不起眼的东西。
贺殊途缓缓舒出一口气,心想,这天下俨然是病了。
他起身看了一眼宋霁璟,又给他喂了些水,掖了掖被子。自己这一些像是照顾小孩一样的动作,把贺殊途自己逗笑了,这一夜他睡得不算安心,好几次想要起身看看却被困意缠住,这一笑过后,贺殊途困意全无,再也睡不着了。
黑暗让一切卸下伪装,暴露出最本质的内里,困兽还是恶果,善与恶,爱与恨。
皆,暴露无遗。
微凉的手指再次碰触榻上人的脸颊,短暂地停留了几秒后便收回,他盯着榻上人看了许久。
“可我若是想独善其身,大人会怪罪我吗?”
窗外梨花开了大片,白梨花连成一片开地漫山遍野,似今夜的月光一样雪白闪亮,入鼻阵阵清香,温润如玉,安宁淡雅。
“大人若真的心怀天下,就早些醒来吧。”
宋霁璟自然不会回答他。
片刻,贺殊途默默转身,身后却猛然传来声响。
“阿娘……”
榻上的宋霁璟动了动指尖,眉头痛苦地皱在一起。
贺殊途瞳孔骤然瞪大,转身。
榻上传来声音,低哑勾魂:“不要走。”
第一句叫“阿娘”贺殊途倒是没听清,这一句“不要走”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听得真切。
宋霁璟做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孩童,在最幸福的春夏秋里反复穿梭,最后被一双大手猛地拽进那个痛得刻骨铭心的冬天。
阿娘煲的汤,甜丝丝地,漾着夏日摇曳不断的荷花入喉;阿娘的手,温暖柔软,宛若夏日良夜。
一切都太美好,太美好了,他早已痴痴地落入那个以美好为名而编制的梦中,一双温软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然而就在他想要伸手抓住那双手的时候,他被一双巨手拖入烈火之中,故意让他痛彻心扉,故意让他睁开眼目睹师傅被害,故意让他痛苦万分地看着母亲离去。
那双手,在他头顶上停留片刻,便像酣梦之中的清风一样离去。
意识最薄弱的时候,他听到了梨花花开的声音,随后,耳边传来柔和平缓的声音。
“嗯,我不走。”
宋霁璟缓缓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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