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破碎的情绪需要用一枕沉梦消耗掉,不过最多也只弥散对半。
一月晨间的低气压里还络着丝不明显的烟气,朴晚撑开阳台门,含着牙刷,马马虎虎地捏着塑料柄在齿面上动了两下。
物业正更换着楼下悬高的瘪灯笼,架着梯子摘下半红不红,被风刮烂的那只,把另个同样大小的替换勾在灯杆上。
四方八处,眼瞧着年味渐浓。
今年的农历新年...朴晚虽说不知道具体几号,但大体还是能有个动向计划,牙膏泡沫含在嘴里有点恶心,她关了阳台门,转头进卫生间对着洗手台‘呸呸呸’了好半天。
家在仄城,从这里乘高铁过去不到一小时,朴晚却没什么兴趣呆太久。
去年的餐桌上,是她刚从米其林逃回来后的那段时间,席间起初还能听到两句像模像样的同情,再接着饭后的麻将桌上,烦人亲戚间的话锋,矛头又全对准自己。
要么是催着赶紧趁早转行,要么是催魂似的介绍合适的结婚对象,还有几个就是讲风凉话问经营情况的。
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个话题来回输出,听着就够闹心的。
每个人都奉着一脸假惺惺,用一副‘为你好’的姿态苦口婆心的劝说「到什么时间就做什么事」,结果都被朴晚爸妈在桌上,丢一张麻将牌怼一句地把话头又给扔回去了,像两个护法般尽数阻拦住那些刺耳发言。
他俩还说,要是开餐厅没人去,就天天请客给自己捧场...
现在想来,好像自己做什么,爸妈都会无条件支持到底。
她只轻描淡写了事业上的变故,却只言未提程莫霄,也没有讲过自己在国外早就偷偷结了婚。
不管支不支持,都叫隐婚了,这摆明了就是个秘密,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保守秘密,很刺激。
刺激会分泌肾上腺,而莫名的沉闷只会更让自己在此刻徒增压力。
可能是气压低,可能是天气阴,也可能是早上本就会冒出一些忧烦困倦的情绪。
像表皮暴露的增生,膨大,肿胀,最后溃在微凉的空气里。
咖啡机工作的声音是瞌睡为数不多的克星,研豆,滤水,再坠下深棕色的液滴。
轰鸣声戛然止,朴晚端着浓缩杯,呆瞧着杯里浓珀的浮面油脂,又面无表情地回身拿杯装了两块冰,把手中的液体倾覆进另一只杯冰里。
搞不清破坏浮脂和吃不了热比起来,哪个更扫兴。
从事餐饮行业,这种行为无异于在已经摆好盘的餐品上猛砸一下,再野蛮地把所有盘面上的东西搅烂在一起...
“我有没有在讲菜谱时候说过,蒜在这道烧腿鸡里不去皮?!野蛮人是吧?非得把所有蒜皮都煎裂开?”朴晚扔着手里的腰布,随后轻挑眉头,仰向头顶天花板长吁短叹:“也别给我搞这么小家子气的裂口,干脆你嚼一遍再放锅里,外面顾客更谢谢你...”
后厨里四下安静,操作台前的阿旺低头清锅,不敢发一言。
把饭菜当成生意来做,就没法再凌乱无章地随意修改制法,保证出餐品质相同是餐厅最基本的操守。
不像昨晚那位,后来也不知道拎了个什么瓶子胡乱一通瞎倒。
朴晚缓了缓情绪,再次深呼吸开口:“蒜皮要留,温火后上,用鸡油过蒜头...”
“Yes Chef!”
嘱咐了两句,她突然想起昨晚程莫霄发来的视频自己都没点开,抓着刚扔的餐巾别回腰间,徘徊踱到门口,朴晚掏出手机调小音量,再点开那个黑头像的聊天对话框。
对方在那句恭喜之后也没再发消息过来。
在自己最后一句短促的气泡之上,就是那个视频,朴晚点进去,小姑娘在镜头前狼吞虎咽的舀着蛋往嘴里送。
看了两秒,她又跳回视频开头,轻按暂停,仔细观察画面上不太清晰的颜色,不黑,尚能分辨出来是块嫩蛋。
老天奶!
老天爷?
程莫霄会做饭了?视频还有后半段,朴晚端着手机,从听筒里传出来一句哄小孩的话音,柔声语调上扬:“允允,跟妈妈说小姨做的好不好吃呀?”
画面里的小姑娘塞了一嘴饭,腮帮被撑得圆鼓鼓的,像只仓鼠似的在那拼命抱着碗点头,演得倒是至真至诚。
朴晚对视频真假依旧存疑,但这不是她关注的重点。
重点是,程莫霄昨天在视频通话里那副甜言软语,哄孩子的姿态,和视频里也没差多少,相比之下,好像自己和她才是平淡生疏的那个。
她有热烈的一面,不露在自己面前罢了。
而朴晚面前的程莫霄,是沉在水底的。隐现的热情,要亲自去捞,就算捞上来也不见得清晰。
印象里是这样,现在好像也没比当时强多少。
这种感觉不酸,反倒苦。
是压在舌根上,迟钝的苦。
收起手机,朴晚仰脖看了眼表,距离营业时间还差点儿,她翻着干料架,寻出一包杏仁,数了两颗放进嘴里。
尝起来是甜的,很真切的甜。
...
今天的点单虽然没有昨天量大,却意外的紧凑集中。
全赶在一个时间段来,掐头去尾,留了一个最最忙碌的中场时段。
朴晚快要把自己掰成八瓣用了。
催单排序,盯火监工,还要检查成品,后厨的火气不会顺着出餐口外溢,只会被站在出餐口旁的朴晚尽数收进肚子里。
火和闷翻搅在一起,看什么都不太顺眼。
手机突然在裤子口袋里震个没完,朴晚隔着布料捏着锁屏键把电话挂掉,再来,再挂。
第三次震动,没响。
今天乔季淮不当班,换的是梁妤传盘,她比乔季淮年长,没有风风火火的劲,做事很稳。
朴晚一直寻思要招个前厅经理来着,人选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只是还需要再观察观察。
“我怎么好像听见孩子哭了?外面有小孩?”朴晚身子侧抵在墙边,隔着一窗玻璃,漫不经心地询问出餐口另侧的那人。
梁妤整理了一下袖口,低头闷声:“有两桌,坐餐椅那桌小的在哭,不过也快走了...”
“行,盯着点,撤盘时候送个小甜品。”朴晚伸手揉了揉脖子,又开口补充:“两桌是吧,另一桌也送吧,挑个不一样的。”
“好。”
后厨热火四溢,朴晚却靠在角落冷着张脸,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心情不好,直到三点休息,不声不坑地又绷着那张脸把低气压从后厨带进前厅。
她边走边扯内领巾,今天的活扣怎么抠都抠不开,皱着眉头,朴晚面色显急。
忽然迎面一阵风,像是在熏热的结界上面划开了一道口子,伴着铃音,钻进了好多寒气。
唤人清醒。
“你门口那棵树我带走了啊!刚打你电话也没接...”江芥抓着个绿色的小玩偶,在空中咻的一下划出道抛物线,朴晚伸手一把捞住。
都忘了这茬,圣诞过去好久了,上次江芥就答应说帮她把东西处理掉来着,等到今天才来。
“好。”
“诶对了,这个给你。”
江芥伸手又递过来个甜品盒,特种纸包装上面系了个黑蝴蝶结,结扣粗糙,像被二次加工过似的。
果然,打开之后,一排精巧的小点心在盒里被码得乱糟糟的。
“给你的,里面是两个口味混一起了。”江芥一面回身叮嘱,一面扶门指挥工人搬东西:“你忙,我先走了啊!”
朴晚绕进岛台撕开包装掰下一小块,尝不出来具体什么味,入口平平,还有点儿后知后觉的涩和滞,她嘴把抿成一条缝,低头敲屏幕发消息。
【感觉还行,这什么味道啊?】
【‘里约人’招牌,苦咖加苦巧。】
苦,又是苦。
很难去描摹形容的口味,朴晚甚至感觉苦不是种味觉,反而是种由听觉诱发的一系列行为,先是听到苦,才能炮制出苦。
那种雾蒙蒙的不真实感,再次蓦地一下攀上身...
吸尘器恰好停在自己要迈脚进入酝酿妥当的情绪之前,猛地把她拽了回来。
“对了朴姐,刚才那桌说你送了甜品,她们回送一个玩偶,我放那儿了。”朴晚顺着梁妤的指尖方向,抓起桌上一个红色的毛绒番茄,圆滚滚的,充棉捏起来手感也很扎实。
她把玩偶在手心里低抛,抬眉轻笑:“这个?谁给的?哭的那桌?”
“不是,是另外一桌带小孩的。”告知完这些,梁妤就拎着吸尘器离开了,只剩朴晚对着个毛绒玩具发呆,肥肥的脸上挤了对豆豆眼,看着就蠢萌蠢萌的。
她素来厌烦小孩,却好像对这种小朋友又讨厌不起来。
...
“妈妈!”扎着朝天髻的小姑娘站在高个子旁边,朝着行李转台的方向边跳边拼命挥手,随后又捂紧肩上挎的牛油果小布包,沿金属栏杆一路小跑到接机出口迎人。
拖着行李箱的女人一把拉过小姑娘,笑言:“欸~允允有乖乖吃饭吗?”
“有!”小姑娘捣蒜似的原地点头,眼里冒光。
女人偏过头,装出一副怀疑模样:“那妈妈怎么听说,允允刚才还吃了块小蛋糕呀?”
小姑娘回头紧张地瞥了一眼,盯着程莫霄渐近的步子,委屈巴巴地大声解释:“那个不是我要的!是餐厅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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