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柴薪

月色浓到化不开。

朴晚字正腔圆地述出所想,同床的另一位则是对着内容沉默了小半天。

该说不说她和白天时候转变也太大了点...

前脚涉及到相关的人事物还只知道朝后躲的人,这才多久,就敢迎着面门直接朝前莽了?

颇有逞一时爽心,大放厥词的意蕴。

“你不怕了?”

问句咬字不轻不重,却音音直戳朴晚麻筋。

她一时语塞。

尔后静默,屏息,再颓气。

“怕啊,肯定怕。”朴晚双眸怔怔无神,拄着胳膊又换了个姿势,“我都怕得快要死了。”

怎么会不怕呢?

怕一步没防住又成了谁的垫脚石,怕三言两语还绕不开的姿色论...

“你知道吗,程莫霄,一提这事我就恶心到想吐。”朴晚眉尾微压,强忍着心中不适,“但又没法绕开这事不提。”

“我压根就不知道那时候是谁在背后做推手,一开始就只是个无中生有的绯闻,但我说没有,一帮人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人非蹬鼻子上脸要我自证。”

她们这一行还有个「职业病」。

越是闭门造车,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不会说话的厨具食材上,与人交流的能力就愈发变得生疏。

朴晚也不例外。

许是对现实一隅的专注到了极致,才让她在虚拟世界面前倍感力不从心,也忽略了对形象的塑造与维护,越生疏,越无策。

时间一长,看不见的浮生水葫芦铺得到处都是,已经到了赶不尽杀不绝的地步。

互联网上的嘴巴向来矛盾又犀利,一面指名点姓地叠甲「我就说说怎么了」,一面又去教人别在乎那些声音。

怎么能忽略掉呢?

她既不聋又不瞎,还认识很多字。

真是难为人。

“那没发生的事情,要我怎么自证?”朴晚突然有些气急。

“换个比方说,快递丢了,那要我怎么和商家证明自己其实没收到快递?拍张空气吗?”

她后来想过大不了就避开纷扰,干脆躲回后厨谁也不见,为了无名氏的一纸口腹欲琢磨一辈子火候和摆盘。

这样不好吗?

挺好,当然好。

却也不是自己能拿到的。

“当时怎么都等不来另一方澄清,合着他没影响,全朝我一个人来了。”

哪哪儿都需要证明,可一通下来,自己只证明了硬件条件哪哪儿都“不合群”。

床笫玩笑,肤色鄙视链,性别滤镜...最后恶臭话兜兜绕绕,扣回姿色资本。

皮囊是朴晚最容易招惹背地闲言碎语的部分。

-「漂亮能当饭吃吗?」

-「怎么不能,在后厨闭门闭户的,长得漂亮还不是 ... 欸,人过来了,散了散了。」

-「里里外外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儿,啧,给谁看呢...」

后厨节奏极快,忙起来又口无遮拦,那些老油条在热锅前全指望这些消遣解闷...

再然后。

-「看吧,那头死羊才多沉,这都没法从楼下一口气扛上来...」

-「两袋正常规格的面粉而已,离了拖板车连路都不会走了...」

-「瓷瓶啊,没力气正常...」

形容她的金句总是那么丰富。

再或者,千千万万个“她们”,都被这样倾轧编排过。

凭什么?

朴晚努力克制情绪,语速有些快:“程莫霄,你上次帮的忙,人情什么的我都会另外还给你,但这一次如果你不站在我身后...”

字里行间带了超浓度的的决绝和近乎哽咽的鼻音,朴晚硬生生地嚼碎这股委屈,朝面前人的怀里拼命挤了挤。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不止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真的真的,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中央空调开得凉飕飕,丝质睡衣本着身舒适,程莫霄却明显感觉胸前洇湿愈发明显。

那几句自白正烫融理智,也将数不清的责任感浇铸进早年自诩薄情寡义的空心。

逐渐填充,注满,盈溢。

有些浑水摆在那,对朴晚来说不去蹚就是最好的选择。

可既已意决,那自己肯定要为她多燃上几捆柴薪。

程莫霄下唇颤了颤,随后伸手圈住朴晚的脖颈,用无比轻柔语气将话递了出去。

“我答应过的,会和你站一起,不要担心。”

这场火,为朴晚,亦是为缺席的自己。

...

醒来朴晚还贴在自己怀里。

万般妍丽的大美人,睡态酣然,眉眼舒展。

安然到她甚至希望此刻时间能够停驻,刹在这一秒,只活在这一秒。

然而昨夜的疲惫尚未尽数排空。

印象里对方哭着哭着就累了,哄着哄着就睡了,再然后第一次,自己清醒得这样快。

双层玻璃,隔音墙,最合腰背的床垫,就连睡衣床品都是平日里最惯用的一套...

结果竟然清醒得比朴晚的生物钟还要早。

程莫霄怕扰了对方好梦,僵卧着身子没有动,平着视线细细瞧起怀里呼吸四平八稳的人儿。

朴晚是她见过最犟的人。

许是独立过了头,干什么都硬别着一股劲;刚毕业那时候对工作经验的要求没那么严苛,转行相较后期也容易很多,可朴晚还是要进厨房,一面嫌弃厨房臭,一面又每天准时准点去打卡上班。

再有就是伤脚这事。

医生明确要她养伤,可这人非要明知故犯和医嘱拧着来,不但不少走,反倒比之前跑得更欢...

程莫霄眉眼见弯,转念开始琢磨要不要给她准备个轮椅,距离石膏拆下还有几天,这样总能出行方便些。

怀中那位半梦半醒间忽扯了一下眉角,随后迷瞪瞪地缓抬眼皮。

甫一睁眼,朴晚便倏然栽入另一份视线里,蕴着笑意,潜着蛊气,热络至极。

她噌地一下立刻躲开目光,缠着程莫霄的手臂又往对方怀里躲了躲。

昨晚的记忆太清晰,情绪太过委屈,清醒过来还有几分青天白日下明晃晃的不好意思。

既不愿再吃力地回味昨晚大小事,也不愿停在晨间旖旎的气氛里,藏了不过片刻,她便快手快脚地脱开温热,跳下床去收拾自己。

朴晚这才发现程莫霄家里还有间奇怪的屋子。

多数房门都敞着,唯独这间紧闭,甚至连门板都和其他的用料明显不同。

拦风挡光,视觉上敦实了不少。

“这儿是什么啊?”

“门又没锁,你自己拉开看不就好了...”

得了屋主应允,朴晚空出手轻轻压下门把,迎面又是猛一阵凉气。

程莫霄给她挂得睡袍用料丝质,一瞬间也跟着发凉不说,配着内里的同套睡裙和夹在腋下的撑杖,滑溜溜地单肩拼命朝下掉。

真丝本身垂搭,被撑杖的支杆一掖,反而又扯着料子,更不方便动作了。

室内温度明显比外面低了几度,程馆长顺手摘了件挂在门口的外套搭在她肩上。

大件套小件的...

“怎么这么冷?”

“恒温,里面盖着点作品,就对温湿环境要求高一点...”

温湿度...

朴晚又被一句话扯回站在清水馆里的第一天,那副摆在展厅的巨型丙烯,印象里黄昏也说要求保持周围温湿度恒定。

她突然对昨晚的「奸商」言辞生出些愧意...

“咳——”朴晚煞有介事地咳了咳,面前空间立刻殷勤地予以回音。

整间屋子装修简单,白墙,白灯,满地白罩布,再其余就是像瓷砖一样码在墙边的画框。

颇有工作室的粗拙感,却没有那般凌乱。

只存放,不涉及作画。

“我能进去看看吗?”朴晚表情腼腆,又回头确认。

程莫霄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将门抵到最大,做了个请的动作。

朴晚判不清画作其中的艺术价值,也不清楚背后作画人含金量几何,不过单从裱覆的相框精细程度来观察,她能断定其中几个应该是上乘品...

影片里,行家碰这类艺术品都要戴手套,思及此处,她便打消了上前摸一摸的念头。

屋主在窗户处另做了光线隔断,房间虽是宽敞,但能接收到的自然光线不强,加之收纳作品繁多,不多时朴晚有些色彩疲劳。

迎面有些极繁主义的盛宴感。

她随意扫过几眼,自觉今天吸食的审美已然饱足,转身便想退去。

回身之际,朴晚意外瞥见了几个在清水见过的熟悉家伙。

那些不知猴年马月记录的菜谱,被裱进相框里,纸面熨平妥帖,细瞧折痕处虽有糙纸毛刺,却也被纸胶按压得齐整。

怎么会在这里?

她朝程莫霄递去了一个疑惑眼神。

摞在一起的几个相框规格相差不多,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同一批装裱;朴晚记不清听到有谁说过,这批手稿是私人收藏...

然后出现在这里...

斜在门口的程馆长倒也没打算藏着掖着,利落地套上不知道打哪儿摸出来的手套,倾身扒拉起靠墙落地的几个金属窄边相框。

“这些应该是你上次在馆里见到过的,那边还有几个...”程莫霄神色端正,无比自然地又抬手指了指前面方位。

“怎么会在这儿?”

“那不在这儿应该在哪儿?这本来就是借给馆里的东西,有借有还,当然最后要收回来...”

她又突然一改表情,轻快言笑的同时还捎上几分坏心:“再说了,你怎么能让奸商做亏本生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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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柴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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