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皇宫,金銮殿。
蜡烛宫灯中燃烧的火舌攀上绣着长龙的屏风,二者交相辉映,似要为那金龙点上两只眼睛。
殿内空荡,只余两人对立,显然他们之间的口角之争已是持续好长时间。
紫色官服的中年大臣将一捧书使劲甩到对面女孩的小腿上,由于气愤充血,他面色涨得发紫:“逆女!早知你如今这般闯祸,当年生下来就该把你摔死!”
姜昭月任由那如同砖块的东西砸到自己又滑落脚背,她规规矩矩立于龙椅下方,平静道:“女儿三岁时,父亲亲眼看着女儿被四姨娘推进冰湖里,若非师父路过,女儿现已不在人世;女儿六岁时,父亲见大哥因好奇捅了蜂窝,便让大哥将毒蜂窝扔女儿头上,若非女儿近水又会水,现今已不在人世;女儿八岁时……”
姜尚书的脸先是不自然泛出青红,后大手一挥不耐道:“行了闭嘴!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都要记清楚了跟爹算账!”
“小小女儿家,你想当皇帝?不过刚及笄三年,连亲都没成过,一腔稚子心,你也配效仿自古皇帝那样决策文书制衡法度征调财政、统辖文武百官统领千军万马?你敢学自古皇帝那样左拥右抱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吗?你一个小姑娘,染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罢,难道还要像那娼妓一样不守妇道?!”
可能是难听的话实在听太多了,意图辩解而又被否定驳回的事件也经历太多了,姜昭月脸上一点被亲人羞辱后的愤怒伤感都没有,她面无表情道:“女儿只知活人应遵循世间之天道、地道、人道,莫不过死后轮回另一说法之地狱道、畜生道、饿鬼道,不知这妇道又是哪一道?”
姜尚书冷笑一声,垂眼睨她:“养你这么大,只会和爹娘顶嘴,简直不知孝悌,不顾纲常。”
姜昭月捡起地上那名为《女诫》《孝义》《礼则》《从徳》的几本书,拍拍上面灰尘,淡声道:“父亲,若无差错,您与母亲只养女儿到十二岁便将女儿赶到了锦绣山庄外。”
当时的锦绣山庄,在世人口中传的还是一个喜劫富商、专掳女童的匪窟。
“还敢提你母亲?!她被你气得倒地不起,如今身子虚弱,病气侵染时日无多,你却在这高高在上,谋朝篡位!”
他狠狠扬手,却在半空中被女儿大力截住。
“……”
命人将父亲押走之后,姜昭月认真想了想,那个面容不时模糊又不时清晰的女人对自己说得最多的话是什么呢?想着想着她竟痴痴笑出声来,用手臂遮住眼睛往后一仰便倒了下去——
那个看上去很高的女人对她说:“病得严重你就去死,小心着离远点,省得传染给你爹你娘你兄长。”
小小的她想:母亲,女儿好疼。头疼、眼疼、身子疼,胸口最疼了母亲。
那个看上去很严厉的女人对她说:“女儿家就是麻烦,永远都比不过你哥哥。”
小小的她想:我不爱与人交谈,从不寻人求助,只是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读书舞剑簪花弹琴,我……就这副模样,竟也麻烦?
那个看上去似乎在逐渐变矮的女人对她说:“听见别人家都是怎么说娘的?笑我这一品诰命夫人生了个享不来福的白痴郡主,有空闲便只爱与下人与草莽为伍,笑在你这尚书府千金眼里,他们家的儿女竟全都‘高攀’不上你。”
小小的她想:母亲说得对,是“高攀”不上。
也许哪一天会“攀”得上吧。
……
“我怎么就生了个你这样的东西?别家的孩子都听母亲话,只你从来不听,你和我的心从来没有长在一起过,算什么亲生女儿?”
“习武修文那是男人的事,你不学女红,不学怎么相夫教子,天天舞刀弄剑没有一点女人的样子,以后进了夫家,指不定要受人指摘,让爹娘的脸往哪搁?这几耳光是让你长点记性,要你好好看清自己!”
母亲,我喜欢看书,喜欢习武,刀枪剑戟既简且俊,女红太难,女儿学不来,所以真的,不喜。
“哎呀月儿,手腿还疼吗?让娘看看,诶,不哭啊,疼才对。好月儿你不要怪娘,娘也是逼不得已。”
“今日你当着所有贵族的面下御史大人的脸废掉他儿子,为娘若不教训你不将你鞭打得安心在床上躺几月,你又哪里还会把我和你爹放在眼里?御史大人又哪会轻易原谅你?再是他儿子推你坠楼在先,你也应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之理。”
“那是他家唯一的儿子你以为你能有多高贵竟敢大庭广众对他下那样的毒手?!养不教父之过,你爹没空管你那就娘来教!这些疤痕去不掉便不祛了,多少也能长个教训。”
那是他家唯一的儿子,我也是母亲您唯一的女儿啊……?
“来,过来。月儿,喜欢太子殿下?你喜欢太子,怎不先告诉娘,同娘好生商量呢……姜昭月!你有婚约还敢恋慕别的男人?!跟你说过多少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下女子谁不是让母亲操劳寻得一门好亲事?唯你好特立独行忤逆老人!”
“究竟何时才能听进娘的一句话,有些事并非你一弱质女流能去尝那个鲜。真要如此不知廉耻,传出去你让我和你爹以后还怎么见人?!你不要名声我们还要,姜家丢不起这个脸!”
可是母亲,我自幼便只喜力量比我弱小、惹我怜爱、需要我保护的人。您知道的、您从来都知道。为何?为何独独逼我!
“听娘一句话,莫要再给他们送衣服了。外面天气再冷,能有你母亲的心冷?本夫人的女儿为什么总要去和庶民待在一起……”
“你又去卖艺?就你那点拳脚,能赚来几样破铜烂铁?还不是拿你爹的钱去施舍给平民?平民饿死冷死,是因为不愿劳作,你问他们不小心累死?那当然是因为命贱,多一点劳动量便撑不住,活下来又能作何?”
庶民……平民?施舍……命贱?
“上月的绣娘都没安排好去处,你今天又带乞丐回府?老东西又脏又臭,你要乱发同情心收留这些累赘,不如娘替你把他们杀了。”
“哼,本夫人倒是忘了,那绣娘此刻已经到了乱葬岗——别抹了!你是我的女儿,是尚书府唯一的千金你亲自替他擦药?是下人发卖光了还是没给你痴病治好?!他一个大人能被小孩踢打那是他的事是他懦弱废物你何必多管闲事?!”
“召集流民去犁荒田,你是帮他们找活还是代官府执政?一个女娃,未及豆蔻,简直胆大包天!”
“罢了,这些年来娘也算是看得清楚,府里人人都可教,但为娘实在教不了你。生于世家长于世家,偏要去和他们共苦,你既自甘下贱,那就滚出尚书府。”
可是母亲,您并非不知他们为何懦弱、为何废物、为何辛苦啊!
“……对,挖开人脑用作投壶。怕什么,几位神医医术精湛,那些人不过流点血,总归不会死了……真没了又如何?尽管哭,反正他们的家人早死绝了。”
母亲?何以草菅人命?
“哎,月儿,人啊这辈子打眼一望也便过去了,你此生只能如此,这是你的命。姜府不是你的家,以后自有夫家养你,及笄之后就嫁出去吧,听娘的话,啊,不要去想那些不该你得到的东西。”
我又何以自轻自怜?!
你在说命?让我认命?怎能认命?想逼我匍匐?令我讷言?
不!绝不!
若我能登临高位。
若我掌皇权在手。
若我能影响常人之命运。
如果我能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女孩紧闭双目、嘴唇抿得发白,她死死攥紧两边衣袖,不住摇头自言自语道:“又是这些东西,不应该的、不应该、我不应该这么记恨的,是她生的我,还养了我那么多年,不该这样的……不该、不——!”
姜昭月猛地自回忆里醒来。她从冰凉的地板上爬起,草草抹了把脸,抓紧腿上衣料重重喘了几口气,又立刻变回平心静气的模样。
阴晴不定犹如魔鬼的女人身影不知何时远去,往后被另一个仙风道骨的女人所代替,女人从不吼她、嘲她、打她,只在她心生迷惘之际摸着她的头问她:“月儿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呢?”
想做什么呢?
问过自己吗?
姜昭月很早就问过,因此干脆利落答:“我想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所有我能保护的人。”
女人倾身平视女孩,温声道:“月儿所愿自是美好。不过,人可以有软肋,但也要有盔甲。先跟师父拉勾好不好,无论月儿做得到还是做不到,往后都不能再痛苦难过。”
“好。”
会的,师父,姜昭月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待到揉完额角,掖住散落到脸上的几缕发丝,这位相貌柔美、气质冷漠的少女一掌拍碎那几本堆叠许久的书,避开漫天洒落的纸片。
她看看自己张开来又慢慢握紧的右手,将它放到胸前长舒一口气,轻声呢喃:“母亲,您想要女儿做的,女儿永远不会做。您想要女儿给的,女儿也永远不会给。您一定要好好享受,您认为最正确的人生。”
没关系的,没关系了,都是说不清的,逮着过去不停回想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根本无需在意。
至于父母长辈说的那些东西,也不会在她脑中留下涟漪。
毕竟,她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吃人的府邸走出来,又怎甘心再走回去?
姜昭月看向殿门外伫立如朽木雕塑的男人,忽道:“叶叔叔,您今日累不累?月儿想劳烦叶叔叔做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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