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安静了下来,愣愣听着。
可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可是大周的百姓将你养大,你在西柳的军营中效力,攻打的还是大周。”
这里没有旁人,只有他们。
这话僭越,叫人听了也很不舒服。
百里玄却没有生气。
陈振便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逐渐笼上了一层灰败。
过了许久,百里玄才再次开口:“……我是一个牵线傀儡罢了。”
“大周和西柳大战在即,我已经向西柳王陈情,举兵再回前线。”他说。
陈振下意识想要拒绝,却见百里玄静静望着他,眼中情绪,不像是想带着他建功立业。
像是一只游魂,又见到了活生生的人。
陈振在一瞬间觉得自己想通了百里玄的心思。
百里玄不嫌麻烦带他来夜观星象,与他讲过往种种,或许是因为,希望他能代替少年百里玄,做出当年没敢做下的决定。
可是这样的想法太过惊世骇俗,又那样隐晦。
陈振也不敢肯定。
但他却因为这样离奇的猜测,生出了一点胆大妄为的勇气。
他好像又回到了从边境拔营的那天,看着角州愈来愈远,看着故乡再难回返。
他也说不上最后出于什么心情,朝着百里玄点了点头:“我陪你去。”
大军再度兵临前线,山谷间的罡风转了几转,还是吹向了大周。
鳞江上的浪永远前赴后继、不停不息。
陈振也不是那个会被陈期欺骗下黑手的少年郎,他这次再临故土,自己偷偷摸摸做了一点打算。
他知道西柳做出了比刀枪更加厉害的武器,大周节节败退,甚至需要去寻西北做援军。
万幸的是西柳与十六外族并不相通,十六外族也没有气力再卷土重来。
西柳与大周已经打过一轮,他们作为第二轮的补兵,负责押送辎重和奇袭。
陈振心里装着自己的事情,虽处处配合着百里玄的安排,却渐渐同百里玄疏离了。
百里玄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大船行进,来自大周的风和云都清新了起来,陈振时常坐在船头,感受风拂过发丝的轻柔,那样的力度和错觉,像母亲的手。
百里玄也总是坐在他的旁边,什么也不说,只和他一起眺望远方。
事实上没有什么远方,只有惊涛拍岸,千堆雪在眼前聚起又散。
陈振最开始怀疑百里玄是在防备着自己,毕竟自己之前一直不愿对大周刀剑相向,如今突然转变态度,确实很像另有图谋。
可百里玄看他的眼神又实在不像看着敌人,那样悲戚的思绪,仿佛见到他的每一面,都是最后一面。
陈振无言。
他在等一个最好的时机,总是希望自己像天上盘旋着的猎鹰一样获得自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被绊住了脚步,总是在下了决定之后停了下来。
准备脱身的前一刻,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百里玄的眼神来。
明日复明日,下次又下次。
最好的时机还是降临了,连同意想不到的变故。
有一群身份成谜的人冒充西柳的先遣队登上了船,见到这些人的第一眼,陈振就猜出他们或许来自大周,百里玄应该也这样认为。
那日船上兵荒马乱,他在一片西柳兵里尽量周旋,最后数支长枪袭来之下挡在了那个舍己送同伴离开的义勇之士身前。
他觉得,这人这样的侠义之举,就足以让他这个偷生数年的沟鼠豁出性命去救。
然而想象中的刺痛却并未袭来,百里玄持一柄长枪挑断了士兵们的攻势。
说时迟那时快,陈振立时反应了过来,拉着令玉躬身闪躲,迅捷流窜在人与人之间缝隙中。
他们像滑鱼一样溜走了。
百里玄搭弓与逃走的主谋一船一筏对峙时,陈振发动了事先埋在船中的机关。
随着百里玄一箭出弓带起来的风声擦响,整艘船上的炸药一齐爆发,焰火冲天,染红了天际一片靛蓝。
陈振带着令玉跳下逃生筏时,百里玄恰好紧随二人之后,伸出一只手奋力一抓,也只抓得陈振几缕不小心垂落的青丝从虎口轻轻掠过。
陈振带着令玉落定,溅起雪白浪花数丈。
浪花回落间,陈振鬼使神差地回了头,就见百里玄伏在船舷边,目光朝向他们,眼中却没有翻涌仇恨,而依旧是他看不懂的东西,和那晚一起夜观星象、指明大周方位的神情一样。
陈振的眼神太过锋利。
也看见了百里玄眼尾一滴微乎其微的清泪,在数丈浪花中闪出一道细碎的光。
所以他面对着百里玄,伸出了手。
和我一起走。
和我一起回大周。
明知天方夜谭,仍然随心而动。
至少在那一刻,他真的在想着,如果能带着百里玄逃脱苦海就好了。
很快,火舌舔至百里玄周边,木制甲板轰然塌陷,百里玄的身影只消一瞬,就消失在晃晃悠悠看不真切的明黄之中。
那只伸出的手,也没有任何回应。
飘到陈振指尖与他肌肤相亲的,只有火药燃烧出来的缕缕黑烟。
那是他和百里玄的最后一面。
回了大周之后的进程都算顺利,他没有亲手杀过大周的将士,陈期又已被陛下斩杀,他很快融入西南角州营。陈洛惊讶于他的成熟,没多久,他就被陈洛带上了战场。
疆场刀剑不长眼,他次次拼命,想到的却不是战功。
他总是想起百里玄的眉眼。
百里玄很少笑,几乎从未笑过,重重心事压在眼角眉梢,沉甸甸的。
他想快些把这个人忘掉,不论用什么手段,不管用多少力气。
只是时间太漫长了,白驹过隙仿佛过了一道深渊鸿沟,他睁眼闭眼,努力着,就在百里玄的笼罩中蹉跎过了一生。
角州营外二十里黄土处,有一座衣冠冢。
碑上头只草草刻下了“百里玄”三字,至于其人身份如何、生平如何、心性如何,概是一无所知。
偶尔有练功路过的小卒觉得好奇,不免要多问一句:“这是谁呀?”
站在墓碑前祭扫的人已经白发苍苍,眼神却忧郁非常,他的目光极具有穿透力,一看便看穿了几十年的光阴,最后落成了轻飘飘的六个字:“救命恩人罢了。”
救命恩人罢了。
为什么要为救命恩人立碑,为什么年年祭扫。
又是一年新春,千门万户挂起桃符,爆竹声声混杂着稚儿唇齿间漏出的笑意,旧月落去,新日冉升。
老人垂眼。
也许只是因为,一直无法忘记初见时那把油纸伞,那道沿着伞骨蜿蜒而下的雨珠吧。
雨珠落在地面,散成碎光点点。
这碎光好生厉害,既迷了百里玄的目,也晃了陈振的眼。
还乱了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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