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节,学堂放假一天,留给大家外出踏青,去水边洗濯去垢,去除不详。景湛早早和朋友告别,回到别院。
昨天晚上,他隐约听见衣柜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扰的他心烦,估计是老鼠,于是买了些杀鼠药回家。
在衣柜里一通翻找,却根本不见老鼠的踪迹,衣服书本完好整齐,正当他疑惑之际,从一堆衣服里面传出琴弦断裂之声,景湛翻开那一团衣服,包裹在里面的是一只天青色的玉鱼儿,那鱼儿眼神灵动,神情憨态可掬,只是鳞片雕刻处裂痕深深浅浅。
“我包得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陈景湛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姑父来认亲——依照砥原的习俗,如果要求娶某家人的女儿,男方需要根据亲疏关系准备给女方家族的礼物,并一一亲手送到。
他正好去父亲的府邸,从母亲离世后,他每月都要去父亲府上接受学问考察,那日他表现极好,父亲就随手把这只玉鱼儿奖给了他。
他捧着玉鱼儿,在城里开着的玉器铺子,挨个问修复的方法,奈何这些店家不是要价太高,就是企图从他那里骗走玉,一天徒劳。
一个影子由远而近,最终停在了坐在院门惆怅的陈景湛面前,他抬起头:“父亲。”
陈台甫揉揉景湛的头,半月不见,这孩子又瘦了。
“今天上巳节,没有和朋友去玩吗?”
“家里夜里响得很,估计有老鼠,我想着早点回来收拾一下。”
“我叫人来给你好好打扫下。”
“父亲今天是怎么了?”
陈台甫忽然发觉和陈景湛过于亲密了,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看到他手里拿着玉鱼儿,便接过来细细端详。
“我发现不是老鼠,是这个玉,您看它的纹路,在鱼儿的鳞片处开裂了。”
陈台甫想到一种可能性,他看了看景湛,那是一种极其微小的可能。
少年的眼睛圆圆的,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神情像极了他母亲。
“景湛,这件事谁也不要说,你的使命要开始了。”说完便转身离去,留陈景湛不解地与鱼儿四目相对。
“父亲!”
陈台甫走进院内时,陈元康正在和苍矢下棋,突然的叫喊吓得他把子落到了错处,他瞥了一眼形容匆匆的陈台甫:“何事,这么慌张。”
十四年前的舍身救砥原本来缓和了二人的关系,司徒青葙的到来又将二人的关系打回原点,如果不是玉麒麟的异像,他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次踏入王宅。
“景儿问您的好……”
“怎么,又是为他母子?我收留他二人,没有送回煜都已是仁至义尽,”陈元康站起身,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本是我最看好的继承人,竟然和一有夫之妇私奔,丝毫不顾礼义廉耻,辱没陈氏门楣。”
“儿子知错。”
陈元康疑惑地看着眼前恭敬的人:“这次不辩解?”
“本就是儿子有错在先,”陈台甫知道父亲虽然以仁义著称,却十分倔强,奈何自己和他在认死理上不相上下。
况且的确是因为他,才导致了小妹和父亲骨肉分离,父亲看不顺眼他也是情有可原:“但什么后果都不应当让一个孩子承担,景儿的母亲辞世已久,我见他短衣无食,十分可怜,愿父亲允许我带回府邸抚养。”
“你小妹不可怜吗……”
“这孩子有诱化物灵的天赋!”
数年没有出现过关于物灵一族的消息了,即便是葳川,也无人知晓这个种族到底是藏起来了,还是已经断代消失。
“你如何知晓?”苍矢把棋子放下,蹙眉问道。
“我曾给他一只玉鱼儿,今日我听那玉发出‘铮铮’之声,那鱼儿鳞片片片欲动,眼神炯炯有神,颇有脱玉而出之态。”
苍矢沉思道:“我听说过司徒氏有诱生物灵的能力,不过极少数人会有继承到这样的血脉,此子难道是天选之人?”
“没想到事情竟会这般发展,”陈元康习惯性地踱步后站定,语气难掩激动:“如果是真的,那我陈氏可得天下矣!”
春夏之交,绿洲开满了各样的小花,生命律动在风里。
部落的年轻男女们三三两两在草地上散步,或者坐在沙丘上吹着微风晒太阳,又或者组着队去不远处的小河里洗澡,谈笑声阵阵,叫人忘却当下的烦忧。
他们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争跤大赛做准备——西部地区传统活动,沙精骁勇善战,崇尚力量,将在这样的活动中选出下一件大事得主理人,同时持续近一整个月的赛事,也是年轻男女定情的关键时期。
“我想我永远都当不上大将军了,”皑将草料倒进石槽,转身看着不远处拎着沉重石锁锻炼的精壮汉子们,深深地叹了口气。
作为族长的儿子,皑从小的目标就是成长为能够率领沙精不断壮大的勇士,奈何不是足月生产,先天不足,能够长成现在的样子已是不易。
戴着红色额饰的少女温柔地抚摸着吃草的马儿,从棚顶缝隙射下的阳光正好落在她的眉骨处,在眼窝投下阴影。
她把皑的手拿过来,轻轻放在马儿的额头上,声音像山间的溪水淌过小石板:“弟弟,你也要看到自己的才能呀,战场上比的不仅仅是作战的气力,还有灵活的身姿呀。”
“如果我和朔一样,你就不会这样说了。”皑还是很失落。
正说着,朔拿着一束野花逆着光走过来,正是那晚豪气冲天的汉子,他身高九尺,体格健硕,已经连续三年夺得争跤第一名。
而此时他笑得羞涩,没拿花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走近道:“雪,我看见这花和你额饰上的很像,就摘了一些送给你。”
雪接过后低下头轻嗅,花香很淡,有太阳的味道:“谢谢你,这是我收到的最美的花了。”
朔见雪笑起来,也跟着笑起来。
“阿哥!”穿着绿衣的少女急匆匆跑过来:“找你好久了,族长找你商量争跤大会呢,你倒好,谈情说爱的。”
朔和雪脸上微微发烫,两人都有些手足无措,尽管他们的事大家都明白,但被这样摆在明面上还是第一次。
“马夫,你这次还不参加?”绿衣少女走到皑跟前,身上的铃铛清脆响亮,打趣道:“小心讨不到媳妇儿哟。”
说完便拉着朔往大帐跑去,中途还不忘转过头对皑做个鬼脸。
“阿翡这家伙越来越没大没小!”皑对于少女的捉弄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大声抱怨一句,好让她听见自己的态度。
“今后,你就是陈家的人了。”
景湛从蒲团上站起来,看向陈台甫,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父亲,为什么今天才肯承认孩儿呢?”
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非三言两语能说清,说清了也没法指望孩童能理解,陈台甫心想,或许下半生都要来弥补对他的亏欠。
“你只要记住你是陈家的人就可以了。”
景湛面朝陈台甫跪下,深深叩首:“孩儿记下了。”
生活起居安排妥当后,又给景湛配了一个小厮小羽,一个书童琼儿,与景湛一般年纪,每日两人陪着景湛进入家学念书学习。
陈氏全族几百口人,和陈景湛年岁相仿大的大概有四十余人,为了方便教学提升学习的质量,也是为了促进各个旁支和主家间的关系,开蒙时期就都送到砥原城中的家学。
半大小子最爱四处玩耍和打听一些八卦,早就听说陈台甫找了个破房子养着一个金氏的私生子,对陈景湛十分感兴趣。
“小杂种!小杂种!”
外面的学堂教的东西比较粗劣,到了这里,陈景湛常有跟不上调的时候,只能自己多下些苦功夫。
先生在给其他学生解惑答疑的时候,他就自己默默背诵文章,专注对他来说很重要,往日可以充耳不闻的戏弄,此时显得很是刺耳。
他蹭地站起身:“先生,有人戏弄我!”
先生年逾古稀,人和蔼可亲,饭听力退化得厉害,根本管不住那群皮猴子,还常常被捉弄。
“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调皮的学生纷纷模仿,“你说什么”此起彼伏。
陈景湛无奈坐下,捂着耳朵继续默诵。
几个纸团相继丢在他的桌面上,他抬头,三个皮猴子生动地做着鬼脸。
他只觉无聊,内心祈祷着今天的课早点结束。
将下学后仍跟在陈景湛身后的人都赶走后,小羽喘着气跟上来:“公子今天在课堂上也太窝囊了!”
“那你怎么不冲进来揍他们一顿?”琼儿拿着书箧,无奈道:“那三个泼皮,一个是砥原王最小的儿子,公子的叔叔,另外两个是公子的堂弟,李夫人恨不得天天含在嘴里。”
家学的弊端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撕破脸皮,课堂上的三个皮猴子各有各的来历,祖父年近花甲得添小儿子,取名珩,喜爱非常;同年,陈台甫兄之妻李氏一乳生二子,样貌乖顺,惹人倾心,此三子自幼相伴,是本家都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物。
而他本来就被人嫌恶,父子二人皆是声名狼藉,唯有逆来顺受。
小羽和琼儿斗起嘴喋喋不休,陈景湛只好拿出本书边走边看:“不要惹事,我们过自己的生活就好。”
夜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陈景湛点灯把裹着衣服的玉鱼儿拿到床上,在声音的间隙里,一声叹息清晰可闻。
他确信西厢房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他狐疑地四处望望,除了玉裂开的声音,没任何动静,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把精力放到玉鱼儿上。
又是一声叹息,分明是落在他耳边的,陈景湛屏气凝神,却再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他把玉鱼儿放进被子,自己也缩了进去,盖得严严实实。
陈景湛不知道自己来了什么地方,云雾缭绕,一片茫然,只见不远处一方钓台上坐着个白须老者,斗笠遮住了脸。
他走上前,发觉竟是老人在叹息。
“老爷爷,你为什么叹气?”
“叹无有果腹之食。”
他走近,发现一旁的鱼篓中有一尾红色的鲤鱼,那鲤鱼个头肥硕,浑身泛着金光。
“这么大的鲤鱼,何言无物果腹?”
老者听闻他的话,不禁抹起泪来:“这尾鱼跟我已有三百余年,早通了人性,如何吃得……没有吃食,它也活不成了。”
陈景湛突然想到,前几天府上的仆人抱怨说不知道什么原因,后院池子里的鱼虾全死了,连续放了几波,没一个能活的。
正好为这条鱼提供一个栖身之所。
“我家有池塘,我可以带回去帮您养着,之后再还给您。”
“它的食量可不小,养起来不是件容易事。”
“小小一条鱼,有何难,我可以给它捉虾捕虫。”
老者抬起头,鹤发童颜,颇有仙姿,他微笑着抚须点头:“好,那便交给你了。”
陈景湛突然浑身一颤,睁开眼,天光大亮,原来是一场梦。
他掀开被子,那块玉已经裂痕斑斑,将玉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松手瞬间,玉碎万片,无法拼接。
他急忙跑到后院,站在曲桥上,看到一抹红色掠过假山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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