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婴儿似是闻到了弥漫的血腥味,微微皱了皱眉头。
不知过了多久,陈晔才止住呛咳。他半跪在地,看向被包裹在小袍里的孩子,扔掉了手中的剑,嘶哑道:“……如果是因为当年我离开王府一事的话,我这条命可以给你……但放过她,她只是个孩子,对你毫无用处。”
宴知洲无可不可地笑了下,说:“过去几年,我曾派人试图除掉你这个隐患,可惜那群人后来皆无一生还。你为了躲我,不惜杀了与你最亲近的朋友,四处流亡这么多年,如今却为了这个孩子孤身一人闯进来,自愿送上性命。”
他看了眼怀中熟睡的孩子,“既然她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当初就应该再谨慎一点,继续用别人的脸,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就好了。何必再回来趟这趟浑水呢?”
陈晔的额角被断木割破,面具边缘随着伤口微微外翻。他蹭掉流到下颌的血珠,说:“……临近年关,我的妻子要回城探望亲人。我们只是途径这里歇脚而已,不知道狼群为何围聚这里,更不可能会想到你会来大漠。”
“说到北漠商队的千金……”宴知洲随意地说:“据我所知,她年少时曾在北漠生活数年,和其他整日骑射跑马的孩子不同,她幼年更喜欢搜寻那些失传已久的古籍名典。想必她一定听闻过北漠周围某些部落的奇闻异事……比如,那种能够驯服动物为其狩猎打仗的部族。”
陈晔捂着缓慢渗血的伤口,脸上表情纹丝未变。他镇定地道:“她近几年在外游历四海。既没有接近皇城,也没再久居北漠。无论你来到这里到底想做什么,她都和你的计划无关,更不可能知道那些狼群的存在……如果她真的知道些什么,我们也就不会被困于此了。”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合理的理由。
但宴知洲却笑了笑,抬起头,说:“……你觉得,难道我是在这里和你扮演什么呈堂证供的游戏吗?你只需要说出你对我没有任何威胁的理由,我就会拍案宣你无罪,然后释放你,让你继续过那种‘平平淡淡’的生活?”
陈晔手指无意识微微蜷起,虚压在他颈侧的刀剑未动分毫。
“更何况,你的理由实在是拙劣至极。”宴知洲说:“你为了躲我,多年来从不会靠近皇城半步,那些追杀你的人大都惨死在小城郊野附近。怎么这一次却偏偏要跟着北漠商队回皇城?”
虽然这是个疑问的语气,但他并没给陈晔回答的机会。他看着浑身鲜血的陈晔,道:“因为你发现了我安置在大漠深处的狼群。”
在这种血腥压抑的气氛下,他的语气依然那么慢条斯理,仿佛完全不在意把时间浪费到与他周旋这件事上。陈晔看着他,没由来的地想起了几天前葬身火海的宴离淮。即便他们多年不合,但似乎总能在彼此身上找到些对方的影子。
他无声地喘息着。
宴知洲说:“……让我想想,给你出谋划策,让你完美躲过青雄寨的追杀,顺着狼群找到这里的,应该就是那位贺兰家的千金吧?”
“她只是个普通人,和这些事没有半点关系,也没有其他人为我出谋划策。”
陈晔顿了顿,尽力不去看自己的孩子,说:“不管你信与否,狼群环伺以来,我从未做过什么。那些什么发现狼群,又跟着它过来,更是无稽之谈。我不知道它们的用处,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让我的家人涉险。”
宴知洲深深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容,半晌后轻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惋惜道:“你真的很不擅长编造谎言。”
陈晔重复道:“我说的都是真……”
宴知洲说:“贺兰图自幼研习古籍,又是北漠人,应该会或多或少了解过乌洛部的秘闻。而你则利用这些断断续续的线索,四处寻找我暗中训练兽群的证据。因为炼药场那些被集中关押的药人,给了你思路。”
陈晔话音一顿。
“……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很佩服。”宴知洲坦诚地说:“我其实一直想不通,你究竟是怎么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的。”
他望着怀中熟睡的孩子,轻而缓地拍着她的后背,就像是在安抚她睡觉一样,“……或许是我那个总是扰乱我计划的弟弟引起了你的注意,当你设想逃出王府的计划时,曾打过拉拢他的心思。于是你想尽办法去调查了他与我不合的原因,自然而然地查到了他母亲的身份,以及当年被刻意遮掩的死因……不过,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陈晔紧注视着他,一言未发。
“还记得那些追杀过你的人吗?”宴知洲说:“如果仔细留意的话,你不难发现,那几批人的尸体虽然分散各处,但他们的行迹皆围绕着皇都,从未有过任何踏进别国的痕迹。”
陈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个能独自解决数十个训练者、逃脱一次又一次追杀的人,想要真正地从这世上“销声匿迹”,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事。
他大可以在解决第一批训练者之后,就跑到邻国隐姓埋名起来。世子哪怕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到其他国都寻人。只要他此生不接近这里半步,宴知洲就永远不可能找到他。
——那些尸体死亡的位置暴露了他的目的。
大漠的游牧部族、极寒地带的边城,甚至坐落在山林中近乎与世隔绝的小寨……他的一切行踪虽然偏远难寻,但却一直围绕着皇都。
世子倾尽半生钻研乌洛部的驭兽之术,当他看到这些尸体分布的地点都是极易适合圈养兽群的荒郊时,就隐约猜到了陈晔的想法。
——世子早已掌握了他的行踪。而当他主动走出人群,站到世子面前的时候,就已彻底暴露了全部底牌。
宴知洲看着陈晔微微颤动的瞳孔,温和地说:“……我曾在练武场上说过,如果你有了想要倾尽一切扳倒的对手,就别让自己有任何软肋。”
陈晔闭上了眼睛,下颌绷紧,双手紧紧攥握成拳,却只能徒劳地垂在身侧。他像是想起了那些王府里被抓到地牢里的训练者,他和他们似乎也没什么不同,拼尽一切逃亡,把自己弄得伤害累累,却依旧穷途末路。
即便竭尽全力,他也逃不出炼狱。
他无声吸了口气,片刻后,低声说:
“如果你想要那个东西的话,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手上什么都没有。乌洛部早已覆灭,那些秘术也失传多年。我花费数十年,也仅仅只是发现了那些狼群……”
说到这他抬头望向宴知洲,像是做了什么抉择般,眼底不再有任何战栗,“即便你把我们一个个都杀了,你也找不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你不会杀了我,你费尽心思设计把我引出来,难道就是为了让这间房多出几具尸体吗?这样对你来说就足够了吗?”
屋内气氛陷入沉寂,浓重的血锈味渐渐融进阴影,弥漫到房间每一处角落。
“……你知道吗?”
宴知洲脸上并没有任何恼怒的神情。他像是察觉到了他刻意掩藏的神情,嘴角微微上扬,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
“大多数人都会有一种错觉,认为一无所有的人会变得无比勇敢。”他慢慢地说:“但人怎么可能会一无所有呢?完好无损的身体,难道不就是他们的财产吗?”
陈晔怔愣一瞬,目光随即不由自主地移向仍在熟睡的孩子,紧接着瞳孔骤然缩紧,不知从哪来的爆发力,掀开身侧的训练者,不顾长剑划伤锁骨、侧颈,猛地捡起地上的剑,朝宴知洲飞扑过去,“……你敢……你这个疯子!”
他砍倒试图阻拦的训练者,跨过眼前的尸体,随即被其他训练者扑倒在地,脸颊重重砸进了血泊里。他抬起头,被血染得发红的眼睛紧盯着宴知洲。他喉咙里溢出一声嘶哑的怒吼,竭力伸出手,紧抓着那片冰凉的玄色衣摆。
孩子似是被吵醒了,不安地大哭起来,一只小手抓住世子的长发。
“你怎么敢……你如果想做什么,拿我开刀就好……把我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又或是用火一点点烧死我,无论你想做什么,让狼群吃了我,让我生不如死,我不在乎,我无所谓……你放过她,放过她……她才那么小,她会死的……”
陈晔从来都没有这么失控过。这么多年来,他被那些训练者追杀过那么多次,他亲手杀了自己唯一的朋友,杀了那些比自己年龄还小的训练者。
他数不清自己在死亡边缘徘徊多少次。他太多次从浑噩中醒来,拖着像是经历过重刑的身体,四处流亡,拼命挣扎。他数次濒临崩溃,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失控,像其他训练者临死前那样,无谓地做着徒劳之举。
陈晔顾不上压着他的训练者,竭力抬起头,试图用那双被鲜血浸染的眼睛看向自己孩子。就好像只有这样,他就能守护他唯一的孩子。
宴知洲把孩子抱给一旁的训练者,“你放心,我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变态,不会拿这孩子来试药的。”
“你……”
“她比任何同龄的孩子都要乖,不是吗?”宴知洲看着那孩子被抱出房间,说:“即便这座客栈被狼群围攻,住客每天都在相互残杀。那些令人焦躁的声音吵得她无法安眠,但她依旧很少哭闹。这是经历过战争和流亡的孩子特有的……”
陈晔打断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宴知洲慢慢蹲下身,目光扫过陈晔身上的伤,说:“他的父亲是出色的武者,她的母亲是大漠最博学多识的人。说不定长大后的她比任何人都要卓越。”
陈晔紧紧凝视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他沙哑开口:“……然后把她培养成你最得力的下属。就像叶星一样,对吗?”
宴知洲没有说话。
“……当年那小孩不过才七八岁,武功却比那些成年的训练者还要厉害。她天资优越,所以你亲自培养她,把她当成自己的亲信。她从未辜负过你的期望,通过层层试炼进入龙潭镖局,替你做任何事。”陈晔说:“但你依旧不信任她。”
陈晔强忍着伤口的刺痛,咬牙看着宴知洲,说:“……因为你当初就是像这样对待她的父母的,对吗?她那么聪明,你总担心她有一天会像其他那些试图背叛你的训练者一样,因为从未见过的父母的死因,把刀转向你。”
宴知洲却不以为然地微笑起来,说:“几年前,也曾有过和你一样处境的训练者,说一些试图让我去怀疑叶星的话。你应该知道,在这里胡言乱语挑拨离间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即便我因为你的话对叶星做了什么,也不会影响你女儿、你妻子的下场。”
就在这时,一道提着血剑的身影站在门口。宴知洲略微扫了那身影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对陈晔说:“……所以,就当是多尽一尽你成家以来,提供的那点聊近于无的责任。告诉我,那东西究竟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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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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