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洛站在窗后,顺着叶星的目光看向远处。天色尚未破晓。淡薄的月光穿不透翻涌的浓云,黑暗依旧如同浓雾般笼罩着四周。屋内安静到能清晰听见风沙拍打砖瓦的轻响。
过了片刻,沉洛忽然开口:“……还记得吗?”
她朝那些逐渐走远的训练者抬了抬下巴,说:“我们曾在南阳王府见过那几个人。他们的身手在那些训练者中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了,远超过刚刚给你送饭的那个小子。甚至与我们的人几乎不相上下……你说,留在这里监视我们的人当中,还有多少比他们更厉害的训练者?”
叶星目光依旧望着前方,静默片刻,说:“你的意思是,世子带走了所有还算得力的下属?”
“‘所有’倒不一定,毕竟我们离开皇城之前,也有一段日子没见过王府后面练武场的情况了……不过,‘将近半数’应该还是有可能的。”沉洛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叶星沉吟了一会,低声说:“……意味着事态已经逐渐脱离了世子的掌控。”
她接着道:“世子忌惮青雄寨已久。既然他想要彻底除掉那些军营出身的土匪,派出去的一定都是些武力极高的训练者。但他们却几乎全军覆没。青雄寨能成功叛变,对于世子来说,是个意料之外的变数。”
两人站在木窗的两侧,中间隔着半臂的距离。拂扫而过的凉风轻轻吹起两人的额发。
沉洛双手撑着窗沿,“如今这种局势下,任何脱离掌控的变数,都有可能在下一刻把自己推进万劫不复的险境。世子已经因为低估青雄寨而失手过一次。他应该已经知道了青雄寨在这两个月以来都搞出过什么乱子。所以,他不可能在拿回秘宝的重要关头,任由那些土匪‘占领’绿洲。”
“……所以,”她稍微偏头,看向叶星,“这不再是棋局上相互试探的博弈,而是一场‘战争’。”
叶星望着那几道逐渐被夜色吞没的背影。良久之后,她平静地道:“不管这场‘战争’最后结果如何,这都是我们摆脱眼前困局的……”
远方狼群焦躁的低呜声再度响起,盖住了她最后的话音。
尘沙贴地飘旋,站在沙石上的狼王放下早已被啃食成白骨的残尸,盯向那些在阴影里明灭闪烁的灯笼。它们在风中飘摇晃动,散发出如同血迹般暗红的光,模糊地勾勒出陈晔站在窗后的侧影。
“……机会。”
陈晔看着绿洲的方向,喃喃说道。
他转过头,再一次扫视四周。屋内的陈设似乎因为遭受过某种撞力而歪斜到了其他位置,但没有任何损坏的痕迹。之前住在这里的住客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了床上尚未来得及带走的两个包袱,和桌边一小滩暗沉的血迹,以及那串向房门延伸的血脚印。
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快步走到床边,翻了翻那两个包袱。里面除了一些衣物和几个逗孩子玩乐的木偶以外,还有一把打猎时用的木弓。而箭矢早已被训练者收走。屋子里没有任何能作为武器的东西。
伤口传来钝痛不断侵袭着意识。他按住隐隐发颤的右手,又一次看向房门。走廊上的烛光自门缝散进小片暖黄的光晕,一片昏暗里,他想起了与贺兰图初次见面时的那个午后。
“……机会。”
他无声念着这两个字。然后走到桌前,伸手去拿托盘上的茶壶,犹豫了一瞬,随后转而拿起了旁边毫不起眼的瓷杯,走向窗边。
走廊远处的脚步声隐约传来。冷风如同冰锥般刮扫着他侧颈的伤口。
陈晔把手伸出窗外,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把茶盏狠力砸向外墙。狼群的嗥叫掩盖了瓷器碎裂的闷响,几块沾着鲜血的瓷片顺着瓦砾滑落到一楼。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走近。
陈晔收回手,他没有任何迟疑,利落地拔出切进掌心的那块瓷片。小股鲜血顺着伤口涌出,那种尖锐的刺痛突然让他眼前一阵发白。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瓷片,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去回想和贺兰图相识的日子。
……那个午后。
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午后。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清晰——鲜血和草地的气味混在一起,沉浮在温热的空气当中。马车倾覆,货物滚落在地,被压在车下的人徒劳地去够手边的刀,他的下半身早已血肉模糊。几个和他同样是山匪打扮的人也倒在了不远处的草地里。午后的阳光将眼前的一切镀上了一层暖黄的光影。
陈晔扶住腰侧的剑鞘,站在远处未动一步。他看到一匹断了腿的白马倒在血泊里。身穿棕色劲装、编着发辫的姑娘正蹲下身轻声安抚着那匹马。银白色的鬓毛在那沾着鲜血的手下微微起伏。他看见她缓缓抬起了手里的匕首。
陈晔再次转过头,看向房门。
从门缝散进来的暖光被一层阴影遮挡。
.
宴知洲忽然顿住了脚步。
训练者顺着世子的视线望向主楼,“世子,怎么了?”
宴知洲看着那半陷进黑暗的楼体,继而目光缓缓扫向四周,说:“……她刚才说过,李顺他们在搬那些尸体的中途去了绿洲?”
训练者点了点头,“她说她在主楼附近碰到了李顺他们。按照时间来推算的话,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到绿洲了。”
“但一路走过来,我们却没有看到那刺客和其他人的尸体。”宴知洲蹲下身,训练者领意举着火把靠近。宴知洲看向眼前那几道尚未被沙土掩埋的脚印。它们向着绿洲方向混乱延伸,却在不到十步远的地方突然消失了。
他轻捻了下残留在指尖的沙砾,“他们会拖着尸体跑去绿洲吗?”
训练者瞬间明白了什么。所有人皆压紧佩剑,戒备地扫视四周。他们已经离绿洲很近了。这里曾接连发生过数次难以想象的祸乱,几乎每走十步,就能看见被风沙半掩的尸狼、住客的尸体。夜幕之下,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座坟包塌陷的坟场。
其中一个训练者向前走了几步,看了眼脚印消失的地方,用靴底稍微一扫。只见尘沙之中,一小片暗色的血迹隐约显露。
“世子,”训练者摸了下沙土,“这些血是新的……应该是那两个刺客留下的。”
“这里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宴知洲扫了周围一圈,说:“李顺他们应该已经进了那座客楼里。”
“……他们顺利去了那里,但是留在这里的尸体却不见了。”旁边另一个训练者往附近走了两步,用剑鞘推开足有半人高的尸堆,里面没有那两个刺客。他转过头,说:“世子,青雄寨那群人说不定就在这附近,我们……”
话音未落,方才那摞尸堆似乎因为被推得歪斜,最边缘的几具尸体翻滚落地。接着,又有几具本该稳摞在中间的尸体也跟着往下翻滚。闷重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接连响起。训练者悄然推开刀鞘,警惕地看向那尸堆。
随着最后一具残尸砰然落地,周遭再次陷入死寂。此时此刻,那尸堆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半塌陷的沙堡。宴知洲站在原地未动,拇指轻轻推了一下扳指。训练者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人向前一步——突然,那尸堆又再次动了一下。
火把在风中剧烈晃荡。昏黄的光线下,只见一道人形背影轮廓模糊显现。那人似乎背对着他们坐在尸堆里。其中一具尸体的手臂环压在他的后肩上,只让他露出了后脑。
那微弱到几乎难以发觉的痛吟声断断续续传来。
“这人是……”训练者看着那模糊不清的轮廓,似乎不知道一时该如何表达,顿了顿,说:“这人是被人刻意放进去的……那帮土匪之前搬尸体的时候怎么都不确认一下有没有断气。“
“等等,好像不太对劲……这人好像有点熟悉。”另一人抽出剑,试探着走到尸堆另一侧,“李顺……?”
那个叫“李顺”的训练者盘膝坐在尸体中间,一具尸体的腿部压在他的身前,挡住了他脖子以下的部位。他的头发在血污中结成硬块,鲜血顺着看不清的创口小股流淌,漫过了他的半张脸,连带着右眼都被染得发红。
他吃力地抬起眼,嘴唇颤抖,却吐不出任何音节,“……快……”
训练者神色骤变,疾步走向尸堆,一把拽开李顺面前那具残尸,想要救出李顺。随着残尸滚落,一小块类似木桶的东西赫然露出。
“这是什……”
就在他伸手触碰那东西的瞬间,一股巨力猛地将他后扯。宴知洲一把抓住那人的后领,接着带他后退数步。远方狼群那令人悚然的嗥叫再度传来,与风声、呼吸声交混在一起。没人能听见那暗箭离弦时发出的细微嗡鸣。
燃着火苗的暗箭犹如坠星般在黑暗里一闪而过,下一瞬,尸堆火光冲天暴起。
“……世子,这里也有——”
远处,另一训练者也扒开了同样埋着同伴的尸堆。那“嗡”地离弦声再度响起,急剧颤动的火苗烧开了薄雾。训练者猛地侧身,那火光堪堪从他身前划过,射中了他身侧尸堆的火油。
训练者的瞳孔猛然一缩。他微张着嘴,目光紧盯向尸堆,映亮双眼的那道红光像是永远残留在了瞳底。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烈火瞬间吞噬了他。
感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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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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