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进站,带走了小长假最后一天踏上返程的人。
林持清出差三天,作为泽生医药的代表之一参加行业年会,现在提前离场,留下部门负责人参加大会闭幕式,赶十一点的高铁,争取在四点前回到明川市。
这几年贺文峥做董事没操心过这些,一对日程发现今年年会日子特殊,不打算派他出去,但找来林持清一提,才知道人早就直接让助理报名安排了往返。这事儿没什么非他不可,但人不轻易改日程。
“钱都交了。”林持清递过顺手带来的报告,“往年都参加,不多这一次。当是放松,去滨城逛逛。”末了还让贺文峥睁只眼闭着眼放自己出去公费摸鱼。
贺文峥看他近日心情不似早些年消沉,松了绑乐意往外跑,心里也松快些。
"公司差你这五千块?一年会又不是什么大事。把出差当偷闲的也就你了。"贺文峥顺手翻了翻文件,啪地一声丢在了桌上。他侧身看林持清,“这日子出差,不回来看他了?”
站在贺文峥身边,俊雅的青年闻言抬了抬嘴角,幅度不大:“当然回,不会耽误的。”
“行了,去吧。”贺文峥没别的话说,挥了挥手让他赶紧走。
林持清从善如流:“那您下午记得看方案,有什么和蒋清华说。我今天就出发,下午的票,就不亲自跟进了。”
“知道了,”贺文峥绕回老板椅前,“出去把门带上。”
*
高铁上,林持清正挂着□□整理邮件。
他在一群三四十岁的高管里,是年纪最小的。二十八的人脸长得漂亮还面嫩,工作不好开展,林持清就梳背头戴眼镜穿正装,每天表情严肃得像出席葬礼。
说是葬礼,也差不多了。
十年前林持清的竹马贺浔之死于空难,十九岁的天之骄子,直坠青云。
林持清因此回明川,进了对方父亲贺文峥的公司,对外宣称泽生医药专业对口,唯独被妈妈看穿,说他刻舟求剑。
那又怎样,林持清心里就是想念贺浔之,他还来不及告白,对方就彻底离开了他。从此他这叶小小的不系之舟,只有在明川这汪浸透了两个人共同回忆的浅水滩里,在伤痕上刻下勾出痒意的细密阵痛,才感觉活着。
不能爱,能思念。
他尽可能多地在自己的生活里留下贺浔之的痕迹,有时也假装对方还活着。
进泽生是考虑之一。
林持清博士刚毕业时做研发,忙得事出有因名正言顺。后来一路高歌猛进,贺文峥提携,把他从主管送上副总、C-level。林持清资历浅但人聪明,执着、较真,他习惯了把自己逼到绝境,把事情做到极致,在员工里风评一致得出奇,都说他是林大魔王。
据说是较之魔鬼,魔王显得对他的脸公允一些,但再多就没有了。
总而言之,林持清走在对他而言早就既定的道路上,所有事情也如预想般发生。潜移默化中,贺文峥接受了他,一开始是视其为贺浔之的同学,然后是贺浔之的朋友,现在是公司的重要一员。
他总有办法找到合适的位置,在自己想要的地方。世界上少了爱的对象这个不可控变量,丝滑得犹如林持清是管理人。至于贺文峥是否清楚他对贺浔之的想法……知道更好。
这就是林持清想要的,和或许可能的知情人维持不动声色的默契,保留和继续人际关系,如同贺浔之依然存在。
贺浔之当然存在,他仍享有林持清的每一天。
回复完所有需要回复的邮件,分类完所有收到的抄送,归档了邮箱过去三个月的历史记录,清理干净回收站,列车还有二十分钟到站。
林持清给贺文峥发消息确认了见面地点和时间,接下来他要赴另一场约。
今天是贺浔之的忌日。
*
出了站,林持清径直打车到贺浔之家。
他依然称之为贺浔之的家,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呢?
房子远看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但其实外墙翻新过一次,花园改了样式,全换了草地,果树每年请人修剪一次。他一两个月过来一次,有一半的事情是他起的头。
每年忌日和贺文峥一起扫墓是其中一件,倒像是一家人。
林持清见到贺文峥,关闭了工作模式,带着笑问“您不是又把鱼喂胖了”,还说今年天气热,苹果花开得早,刚进来他看到已经挂果了,一会儿摘一个没长大的带给贺浔之:“酸他一酸,谁让他打小就喜欢爬树。”
贺文峥就追忆起从前来,说道了一通两个人小时候的趣事,多半是贺浔之皮猴林持清乖巧,跟着林持清才学好之类。一不留神耽搁两刻钟。
茶温落下去,两个人才拎上贺文峥早就买好的东西出发。
林持清坐在副驾,手里把玩着两枚指腹大的小苹果。那果还没有核大,或许还不能够被称为苹果——像什么野果子,尚未成熟,就被无心残忍扯下。
贺文峥开着车,林持清随口问起他的健康状况:“您最近还会喘不上气吗?医生怎么说?”
“不经常了。”
林持清听得分明:“那就是偶尔会?这个月的常规复查您还没去吧?这怎么行?我要跟哥哥告状。”
贺文峥:“……”
早几年正忙的时候,贺文峥在办公室突发心梗,还好送医及时人没事,做了支架,出院没一个月就回公司了。后来林持清毕业回国进泽生,贺文峥把人当成继承人抬起来,一是林持清锋芒毕露,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可堪大用,二是董事会确实需要这么一个角色。
眼下贺文峥大小事务都交给林持清,在外人眼里,他是林持清在泽生说一不二、风生水起的靠山,在知情者的心中,只会想贺文峥找到可靠的后继者了,泽生未来就看林持清也未可知。
贺文峥定期复检的日子就在六月,说是还没去,其实并未过期。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林持清就是很上心,提了好几次,今天还把贺浔之抬出来,贺文峥都有点无奈。
林持清得了贺文峥一定按时见医生的承诺,露出了有点年少时候的笑,让人看了就知道他是关心心切说得急了些,事后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下次还敢那样。其实他就是很会讨长辈欢心。
车停好,林持清拎着东西跟在贺文峥身后,先去扫墓,然后点香烧纸。
墓是衣冠冢,飞机失事,贺浔之没留下自己,但贺文峥还是收拾出了一场葬礼,立起了一座墓碑。他三言两语交代了自己近况,面对儿子和以前一样话多不起来,林持清从旁补充,也是惯例。
贺文峥说话的时候,林持清盯着墓碑上小小的黑白头像,面上不显,但有些走神。
话题终了,他把两枚小小的果子放到地上。
林持清嘴上说着现在提倡环保,不兴鲜花食物瓜果,酒也别想了,这两个果子当是偷偷塞的,不要嫌弃涩口,成熟那天再给你带,本人亲自吃给你看。心里想的是,十年了,好想你啊。
*
几袋子阴司纸烧了去,两个人原路回到别墅。家政助理收假返岗,给贺文峥做了一桌清淡菜色,中间夹着林持清点的一道清炖牛腩,算是长辈待客。
辞别贺文峥,林持清打了车往市里去,晚上还有一次私人会面——留学时的邻居欧文来明川旅游观鸟,林持清抽空和人小聚。
欧文三十多岁,如今也事业有成,跟贺文峥那样的实干派不太一样,欧文话很多又密,是个天生的演讲家。话题从鸟讲到人,前尘旧事翻出来下酒。
大部分时候林持清沉默、静静地倾听,只于恰当时给出回应和肯定。最后欧文神秘兮兮地掏口袋,说给他买了礼物。他拿出一只陶瓷的小鸟,状如烟斗,林持清一看就笑。
什么年代了景区还有这种玩具。
酒过三巡,林持清告别故友,自己站在路口等车。载他归家的车在五公里外,距离四个红绿灯。他喝多了点,虽不至于醉,但把头痛放大了十倍。
今年早夏少雨,但昼夜温差仍然大,夜风有时大得可闻,吹得林持清造型乱开。他把头发往后捋,也还是有发丝落下来。
林持清发质柔软,但此刻比头发更难管教的是突突直跳的神经。可这才是他熟悉的东西。
风继续吹,纂了一天的情绪消解了,现在林持清好想家。想躺在一个人有余两个人嫌挤的软床上,打个滚就把被裯卷起来,埋首枕头里,紧紧像怀里抱了谁,亦像被人拥着。
风继续吹,林持清没由来地伸手捞了一下,空气穿过指尖,带着夜晚寒凉的气息。回到疼痛的怀抱,林持清等到了回家的车。
他坐进后排,请司机关了广播。副驾的窗口开得很大,他没出声,风打在脸上触感有些麻。
林持清有点沉迷这种感觉,空气流动带走他体表过热的温度,人也清醒了些。
想着白日,好像无须自己指挥,这一刻全世界都可心地记起贺浔之。事到如今,忌日于他,是吉日一种。任何思念的情绪和表达,在这一天都是被允许的、都是正当的,甚至是受到鼓励的。他的爱和哀恸,十有一能够以合理的方式,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言说,这天可以提起逝去之人而不会伤害任何人。
在经久的丧恸中,他竟恍惚感到一丝幸福。
这幸福让人忍不住幻想得到更多,比如一个好梦。
林持清近乎刻意地吹着风。汽车绕过一个弯,平稳地离开了公共道路,减速带并没有惊动他。等到迈出电梯,搓了搓手指去开门的时候,林持清都还在想今晚做个什么梦才算好。
怎么都好,想见你。这么想着,林持清推开了门。
他房子里站着一个人,很诧异地回过头来看他。
家外明亮的灯光打在林持清的耳后和颈项,打在他身前三步地板上。深色柚木纹路美丽清晰,暖黄光线隐约照出那人面目轮廓。
林持清在原地定了一会儿。
这个梦,好像开始得格外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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