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李业成已就坐,自顾自地斟酒酌饮,闻言抬手制止,煞有介事地挑拨,“人是勤王的人动的手,想置韦王于死地的人自然是勤王。于本宫而言,杀韦王获自利,与背负刺杀韦王的重担,也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悉数奉还。
尽管大皇子跟她玩起了文字游戏,但这种行为无异于大方承认了他确实由此图谋,只不过是刚好跟高懿懿撞号、被抢先了。武朵惊讶地盯着对方,完全不受控制地问出:“殿下……为何?”
大皇子夹了一筷子半冷的小菜,兀自垂眼优雅地咀嚼着,转而迎向武朵难以置信一般的眼神,凝视半晌,沉默咽下。“你觉得本宫的答案会是什么呢?”声音沉重,了无笑意。武朵被问得一懵,眼珠子茫然地四下转动。那在李业成看来,不像是在寻找真相,反倒是像在匆匆为他找寻一个契合完美的托辞。武朵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和他府上那忠心不二、忍辱负重的将士们别无二致。李业成看不过眼地偏开头,在武朵就要说服自己之前,打断她的幻想:“因为本宫找不出‘不为何’的理由啊。”
什么意思?武朵疑惑。因为没有不杀他的理由而选择杀了他?理智告诉武朵,对方给予的回答有些深奥,还需精力仔细分辨。而直觉动摇武朵,说无论如何,这绝不是对方应当产生的想法。
绢罗幞头,素领朱衣,大气五官,俊秀面庞……明明是不曾改变的模样,却令武朵莫名明白过来,那只是李业成毫不费力就营造出来的海市蜃楼。在无数人熟悉、无数人感叹的外表之下,武朵深深望进去,暗无天日。窒碍重重,危如累卵,但无一丝疏漏地堵塞住已经干涸的血海瘢悬。
比起武朵的湿润眼眸,大皇子又完全恢复到波澜不惊的微笑表情就显得异常平静了。堪称一潭死水。李业成抬了抬下巴,示意武朵看向他夹进碗中的小菜:“不吃吗?忙活一下午,今日三顿不还差上一顿?”武朵闻言苦笑,她何尝听不出对方缓解她情绪的刻意调侃,只是大皇子搞混了心大豁达的对象,而武朵此时全然没有顺势解脱的意思。
“既然无需理由便可落井下石,”武朵再次抬头盯住大皇子,倔强道,“那殿下何故救我?”在李业成顺着笑意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种种借口之前,武朵抢先强调:“如若有事借力于我,大可在绑我那次不必放人。如若为牵制勤王或其他什么人,亦是如此。如若没有理由,大可任由祁王手下将我掳去。殿下救人又放人,何必自讨苦吃,就不怕弄巧成拙吗?”针锋相对。
李业成于今日第二次感觉自己被怼到有点难以招架。他思维发散地收回了对李疾霆的偏见,甚至转而感同身受地想要替三皇子伸张无甚冤屈。怪不得韦王防着武朵,这小丫头片子确实不易对付,总是先表现出温驯无害的弱小可怜,然后趁人不备,时不时就亮出锋利无比的爪子,稳准狠地刀上那么一下,入木三分。
为何救人?大概是念及对方母亲与窦氏的那点儿姐妹旧情吧。为何放人?也许是不想牵扯她进这连自己都不敢说事事可控的崩坏走向吧。李业成沉默地思考着。于武朵而言可能很难理解,就算是对昔日位列副天子、身为太子的他,重表姊妹和一众兄弟之间、每个活生生的人之间都有着天壤地别的区分。而这区别,不过是在经历了东宫风雨之后,因众叛亲离而深刻,被置之死地而畸形罢了。
到底为何救人?大概因为对方是如今唯一能令他将目光投射到母亲影上的媒介。到底为何放人?也许是……不敢去看吧。李业成扪心自问。
“殿下,将军来找。”门外传来年轻侍卫的轻扣提醒。大皇子迟疑片刻,才想起来自己今夜的其他安排。此刻宫人的突然插入,倒像是及时解救他于水火的侥幸。李业成支腿起身,抬眼对上武朵不依不饶、执拗等待的眼神,可他已被剖白地失去了直面这虚影幻象的勇气,也许再久一点,他就彻底撑不住被一众人等所依附仰仗的游刃有余了。于是他绕开桌子,向武朵伸出手去。
武朵为对方的沉默并不满意,但终究只是伤感失落、并无怒意,依旧习惯顺从地迎上那意味不明的引导。大皇子依旧是握着她的衣袖,耐心地借力给她起身,而后缓缓施力。在武朵小鹿乱撞的惊讶眼神中,李业成轻易地放弃,转为自己举步凑近、倾身覆上一个笼罩掩护意味的怀抱。
“依斐,本宫做了什么、要做什么,如今就连本宫自己也看不清了,究竟该如何回答你呢?我等缠身其中、挣脱不净的泥沼,你又为何如此执着地想要一潜到底呢?”李业成如释重负地无声叹气,短暂地躲避于这不必相视的局面,“倒不如,怨恨我等吧。看还残剩什么,随尔拿去挥霍,权当赔礼。”武朵双眼亮得惊人。湿润眸光闪烁不止,终于被目盖藏起。稍显娇小的身躯主动舒展分支,围拢在他背后。武朵稍微靠进这温厚的怀中,慢慢扬起头去,眼角无法承载的泪珠从颤抖的睫羽边缘滚落,逆势相行,犹如被命运裹挟选中、引颈就戮的哀鸿白鹄。大皇子意识到她的意图,微微偏开头,方便她毫无阻碍地够到足以耳语的高度。“我不想怨殿下。殿下是我为数不多的同病亲人了。如若殿下不知,请让依斐继续自己寻找答案吧。”
窗棂纸薄,柔光将室内紧紧相拥、耳鬓厮磨、喁喁私语的身影环绕呈现。高墙月下,除了门前的一位跽坐将士,院中还有一队队侍女仆从,同样低眉敛目、无声驻候。
“好,本宫不拦你。于这府中,你可畅行无阻;出了本府,你行事要小心,本宫亦会尽力护你。”
“我可……自由出入府邸?以何身份?”
“呵。这就忘了?你是本宫众目睽睽之下领回来的侧妃。”
“侧妃还能随意出府?”
“大概不能。但你可以。”
“为何?”
好奇小鹿一时忘却恐惧,全神贯注于亲近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无意识就撞进胸膛。
“你的身份是宠妾,日常最喜欢恃宠而骄了。啧啧,着实让人头疼。”
被无情践踏出缝隙的雪面还能如何,不过是随之松动,抖落掉棱角,覆盖上轻飘飘的一层纵容。
“呵呵呵,这便是殿下请我来办的事?那我可得想想怎么作妖才好。”武朵舒坦地揪着自己柔顺的发缕在手中把玩,又想到,“诶?那我真是宠妾吗?以后该怎么称呼殿下?殿下怎么宠我?”
小鹿愈发兴奋地扑腾玩闹起来,溅起的洁白雪花漫天四散。
“……不是。”李业成无奈地把人转回来搂着,“本宫是表兄,你是表妹。本宫还唤你依斐,你亦唤本宫麟辅。我们有时在一起游戏。你赢了,我赠你稀世珍宝;我赢呢,我赔你亲笔授印……”
在缺乏经验的小鹿毫无知觉地遁入失温难过前,年长的种群首领低头用殊形妙状的长角翻出浑身是雪的调皮鬼。与年青的无畏和冒昧抗争,亦不乏连哄带骗、威逼利诱的种种手段,但他终究不是……雪。
“……你是我遗憾又珍贵的同病亲人。”
寒风呼过,瞬间填补上小鹿留下的一切痕迹。雪地再度充满诱惑,危机四伏。而他刚找到一处合适的洞穴栖身,小鹿就趴在他肚皮处取暖酣睡。雪只余下一个冬天,而他应当还能陪她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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