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尽,两人行至梅林深处,袭来一股更深的寒意。
魏堇歆听着齐如玉讲述从穿衣到描妆,他需要多繁琐多奢侈的东西,没觉得聒噪,思绪却是渐渐飘远了。
她记得宋云修对这些,似乎都十分随意。他喜欢穿青色的衣服,不曾见过他描妆,就连这日的上朝,他也是粉黛未施。今日魏堇歆听齐如玉说了这么多,才知道原来男孩子是这样的。
宋云修好似一直是个例外,他从小就不喜欢珠宝首饰,乖乖跟在她身后和她一起读书。
也是,能一意孤行入朝为官的,哪能是寻常男子?
说到至性处,齐如玉好似突然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讲得越发绘声绘色起来,然后一阵风袭来,他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魏堇歆余光一直在注意着他,见此便顺手解下自己的披风,亲手给齐如玉罩上了。
“正月里天寒,小公子可不要冻着了。”
齐如玉鼻尖冻得通红,一直叽叽喳喳的嘴突然就静了下来,他呆呆地望着陛下,嗅着陛下衣服上暖融融的凤尾香,脑子里忽然像断了弦一般,满眼只剩下陛下轻柔替他系着披风的手,以及陛下明媚澄澈的双目。
他以前,从未好好看过陛下,只因他知道,那是云修哥一直喜欢的人,他不该去看。
今日或不得已而为之、或有意无意地,他看了陛下好几眼,起初只觉得惧她,京中关于陛下的传闻,真的非常可怕。一开始说话时,他连声音都隐隐发着颤,怕自己没有招来陛下的嫌恶,而是招了陛下的怒气。
可这一路走着,陛下总是含着浅浅地笑意,安静地听他说话,他一直在观察着陛下的神情,陛下从未露出过一丝不耐。
他把自己说得那样讨厌,陛下却还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亲自给他罩上。
陛下怎么知道他冷了?她是不是一直在看着他?
齐如玉望着陛下身上柔滑的朱色绸缎,忽然想伸手去摸一摸。陛下是大魏天子,是天下人可望不可即的人,此时此刻却就站在他面前,他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了。
她是天子,今日却一直在迁就他。
齐如玉双颊有些发烫,他等陛下给她穿好了,才轻声地道:“多谢陛下。”
魏堇歆看了他一眼,轻声地笑。
“朕带你来的是绿梅林,怎么小公子颊边却生出红梅来。”
她的口吻淡淡的,声音像冰雪一般,只因染了那丝笑意,就勾得齐如玉心跳都快半拍。
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回话,却被脚后一块凸起的石子绊了一下,就整个人往后仰了过去。
在掉地前,齐如玉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
但魏堇歆没有伸手,她只是神色平静地眼睁睁看着齐如玉仰面摔了下去。
唰地一下,齐如玉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他觉得自己丢人极了,都不敢抬头去看陛下的脸色。
陛下一定第一次遇到他这般没规没矩的男子罢?陛下会不会笑话他?呜呜,他要把陛下亲手给他穿上的披风弄脏了。
齐如玉一下子站起,低声说了句:“我、我失仪了......”
然后转身飞快地跑了。
魏堇歆看着他离去,然后无谓地转身,继续向梅林深处走去,脑中浮现出齐如玉方才的模样。
他十七岁,显然是个跳脱的性子,似乎并不适合待在宫里。
梅林的尽头,是一株梧桐巨树,这棵树与周围清秀低矮的绿梅林毫不相衬,突兀地立在那里。
魏堇歆走上前,柔荑轻抚坚硬的枝干。
“陛下!”身后传来文莺的声音。
魏堇歆回眸,看见文莺怀里抱着的狐裘披风。
文莺紧着给她穿上,道:“陛下可不要着凉了,这林子里寒气重的很。”
魏堇歆笑眼看着文莺的表情,声音却是平静的,说:“怎么送这个过来了?”
文莺神色如常,回禀道:“臣看齐公子身上穿的是陛下的披风......”
“这个时候,齐如玉应该还不曾跑到承光殿。”魏堇歆冷声打断,文莺噎了一下。
几乎在话音刚落的同时,魏堇歆猛然抬眸,往梅林中的一个方向望去。
那里已经没有人站着了,唯有花枝轻颤。
“文莺,下不为例。”她的声音比上句更寒一分。
陛下最不容欺骗,她却做下这样的事。文莺面色惨白,低声应是。
再回承光殿,里面的人和她离去时并没什么两样。
魏堇歆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宋云修的方向,对齐晖敏道:“齐相带着公子回去罢。”
齐晖敏即刻起身,笑容却有些干巴巴的。
那这算怎么个说法呢?陛下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她无法从陛下的口吻中听出半分情绪。
齐晖敏侧目扫了眼自己没规没矩自己跑回来的儿子,见儿子面如红霞,暗暗叹了口气。
应该没出什么问题罢?
“老臣告退。”齐晖敏行礼辞别,齐如玉紧紧跟在母亲身后,不忘回头多看了陛下几眼。
待人走了,魏堇歆才对文莺道:“明日去相府传旨,今年宫中礼聘不会送去齐家。”
文莺顿了顿,忙应声称是。
坐在另一边的宋云修却震惊地直起身子,他不敢将情绪表露得太过明显,可这结果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
分明前世也是这样,齐伯母带着如玉入宫,与陛下见了一面,只他一直与齐伯母留在这间殿中,没有跟去。后来如玉也是提前跑了回来,她们走后,陛下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这回为什么不一样?
宋云修百思不得其解,目前为止,并未有什么发生变化,怎么如玉突然就不必入宫了呢?
“朕乏了。”魏堇歆看了宋云修一眼,“太傅若是无事,就回去罢。”
宋云修立即起身相送,可魏堇歆没有给他说话的时间,而是直接大步离去了。
“陛下可要回鸣鸾殿小憩片刻?”文莺轻声问。
今日的折子都批完了,倒也没什么要紧事,足足空出半日的闲暇时光。
这样闲散的日子令魏堇歆心生倦意,但她又不得不如此浑过。
“嗯。”
文莺服侍魏堇歆擦了手和脸,又盖好被子,正欲端着水盆离开时,身后传来吩咐。
“梅林尽头的左数第十七株梅树上有一并蒂的花枝,你去给朕带来。”
·
年节还没过,眼下是朝中最忙碌的时节,宋云修出宫时,得知户部尚在点算开支和年节的封赏额度。
“哥!”宋云棠坐在马车车夫的位置招了招手。
宋云修加急步伐,道:“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劳妹妹亲自过来。”
他上了马车,刚走进车中,却见宋飞雪正坐在里面。
“母亲。”他惊喜又意外,安顺坐在宋飞雪对面。
“回去罢。”宋飞雪看了儿子一眼,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倒也不曾多问宋云修今日是如何当的太傅,母子几人便安安静静地回了府。
只一处的茶摊上,一女子目光不善,盯着宋家驶过的马车,冷声道:“瞧见么,那是宋家的二女儿宋云棠。”
另一人道:“想必马车里就是宋云修了,宋云棠竟亲自来接他,算他走运!”
说话的两人各人手边放着一把长刀,泛着森森寒意。
·
鸣鸾殿的凤尾香有安神之效,从很多年前,魏堇歆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就已经需要靠这种燃香来入睡了。
虽然凤尾香是天子专属之物,但当时的魏堇歆已位同天子,满京都只知奉七皇女魏堇歆为魏帝,不知皇位上真正坐着的人是谁。
凤尾香虽好,但也只是外物,治不了根本,魏堇歆虽借它得几个时辰的安睡,但睡后却是多梦,她做得最多的梦,便是一个什么也看不清的梦,只知道很吵,吵得她头痛。
“云...云......”她呓语着,眉心紧缩,极是不安分地抽动身躯。
守在外殿的文莺听见响动,悄声走了进来,她缓缓靠近魏堇歆,正想为她轻轻捻一下被子。
然下一秒,魏堇歆却猛然睁眼,赤红着双眼拔剑相向,一剑指向文莺颈侧。
冰凉的寒意刺向颈间,直削断了文莺颊边的一缕散发。
“陛...陛下......”文莺惊得屏住呼吸,轻声道,“臣是文莺啊。”
只在她眼中,魏堇歆发丝散乱,目现凶光,仿佛一个刚从地狱回来的煞神。
魏堇歆皱了皱眉,眼前的一切好似渐渐清晰起来,焦点汇聚于文莺震惊的面容上,她立即收起了剑,揉了揉昏沉的额头。
“朕做了个梦。”她道。
文莺这才松了口气,走上前在魏堇歆身后垫了几个软垫,柔声问:“陛下,不如出去走走,也好醒神。”
魏堇歆蹙眉,轻声说:“好,朕想去一趟未央宫。”
文莺有些意外,但什么也没说,只伺候魏堇歆穿暖了,跟在后面。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天色已经黑了,雪下得格外的大,从鸣鸾宫到未央宫一个在南一个在北,这么远的路,魏堇歆一直坚持要走着去。
未央宫的宫门锁着,钥匙由魏堇歆亲自保管,她打开门,一切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好像一下子变回了小时候,每个晚上下了学,高高兴兴跑回来,在院子里大喊大叫。
父君很疼爱她,同时又极为严格,小时候她带着宋云修一起玩,要是出了什么事,父君从来都是教训她,转向宋云修时,父君又会变得极为温柔,嘱咐宋云修:“云修是男孩子,以后可不能跟着这丫头胡闹了。”
后来魏堇歆自诩成熟稳重了几分,终于不再带着宋云修去爬山下水、摸狗逗猫,两个人便蹲在未央宫种树。
父君的手很巧,做出的糕点漂亮又好吃,她们便在一处墙根下种了两株桂花树,每年花开的时候,整个未央宫花香四溢,晚上三人便在院子里赏月吃桂花糕。
魏堇歆目中有了一点细微的笑意,她下意识看向当年种树的墙角,树还在,只是已完全枯死了,八年前未央宫发生宫变之后,这片院子就再也没有人来过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觉得自己已经什么都忘了,什么都放下了,今日却怎么都忍不住,好想过来看一看,故地重游。
院子里有个结了蛛网的水缸,父君在里面养过两尾红鲤,后来鱼死了,她高高兴兴地养了一只乌龟,那乌龟后来生得极大,还咬了宋云修的手指,他疼得直掉眼泪,她拿着机关鸟逗了宋云修小半个时辰。
一面墙上用石子刻着歪歪扭扭的曲线,是父君给她和宋云修量身高的时候留下来的,父君的力气不大,每次都要划上好多下才能在墙上留下痕迹。
......
魏堇歆觉得眼眶发酸,往昔那些事,好像是珍藏的霜糖,只是舍不得剥开,存放了这么些年,不知何时变成了粗粝的盐,狠狠蛰在她心口上,又苦又涩。
“陛...陛下!”身后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什么人急急忙忙地跪了下来,身子伏低到连头也不敢抬。
魏堇歆被惊动,不耐地回眸看了一眼,语气不善道:“鸣柳,多年不见,你还是毫无长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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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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