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茗殿里里外外布满了看守的侍卫。
这里曾是二皇子祁衍的生母绾妃生前的居所,绾妃去世后,这里便一直空置着,直到祁衍回宫。
父子骨肉分离十九年,好不容易才得以相认,先帝舍不得让他住在宫外,便把这里拨给他住了。
引路的殿前内侍上前传了圣上口谕,侍卫领命放行。
虞卿瑶疾步穿过宽阔的庭院,一路行至关押着祁衍的后殿。
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她敛了敛情绪,抬脚迈了进去。
殿内烧足了炭,暖融融的,桌案上放着没有动过的丰盛菜肴,里间坐榻上的人衣衫干净,仪容整洁。
虞卿瑶悬着的心放了一半,虽然被关押囚禁,斯然哥哥却并没有在衣食住行上亏待了他。
也许以为进来的是宫中侍卫或者仆从,二皇子祁衍坐在那里并没有丝毫反应。
虞卿瑶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唤了一声:“殿下。”
祁衍闻声缓缓抬头。
他有着一副比女人还要绮丽的好相貌,肤色白皙,双眼细长,眼尾天然晕有一抹浅浅的绯红,使得他的容貌有一种奇异惑人的美。
虞卿瑶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因为这张脸喜欢上他的,毕竟她从小就喜欢好看的人和事物。
可是后来再细想,如果是因为这张脸的话,合该是一见钟情才对,事实却是第一次见面时,她对祁衍并没有很深的印象。
而且,若真论起样貌的话,虽然风格气质截然不同,不好做比较,可她还是觉得斯然哥哥更好看一些。
她是在见了祁衍几次之后,才一发不可收拾的喜欢上他的,期间并无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她自己也闹不清楚怎么就忽然喜欢上了,也许,这就是话本子上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祁衍看到她,似乎并不怎么意外:“你来了。”
他的嗓音沙哑干涸,有气无力的。
虞卿瑶看他面容憔悴,人瘦了不少,想起刚才进来时看到的没有动过的饭菜,心中了然。
她转身去外间斟了盏熟水回来递给他:“你多久没有吃饭饮水了?陛下都还没下旨把你怎么样,你就这么作践自己了?”
祁衍听她一上来就毫不客气的数落自己,不仅不生气,反而轻笑一声,笑声噶哑短促,仿佛被空气呛到了似的。
虞卿瑶急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同时把杯盏推到他的手边:“快把水喝了,润润喉咙。”
祁衍这才接过,一饮而尽。
他把空杯盏放在桌案上,拉过虞卿瑶的手,翻过来,低头细细查看。
她的手腕皓白无暇,因皮肤偏薄,里侧几缕细细的血管清晰可见,最中间那缕本来是浅青色的,随着他小幅度的左右翻动,在橙黄的烛光下,竟偶尔呈现出若隐若现的彩蓝色光芒。
祁衍霎时如坠冰窟。
那人没有说谎,果真给她下了毒!
他心里顿时恨意滔天,手不自觉的收紧。
虞卿瑶吃痛,轻嘶一声:“疼。”
祁衍瞬间回神,忙松开手。
虞卿瑶揉了揉手腕,看着他,开门见山的问道:“殿下,行宫谋反一事,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还是受人利用?”
祁衍垂眸,默然不语。
虞卿瑶虽心里着急,但仍耐心劝他:“殿下,你有什么隐情只管说出来,斯然哥哥......陛下已经答应,只要你说出实情,他会饶你一命,从轻发落的。”
祁衍心中苦笑一声,他早就跟她说过,不喜欢她那么亲昵的唤祁俢韫的字,可她每每情绪激动的时候,提到他,还是会不自觉的脱口而出。
“殿下......”
虞卿瑶还要再接着劝说,祁衍忽然伸手把她拽入怀中,紧紧的抱着她。
良久,低声喃喃道:“好,听你的,我去跟他说。”
虞卿瑶原本以为照着他的性子,必定很难劝的动,没成想,肚子里准备了一箩筐的话都还没说,他竟然这么快就同意了。
她急忙从他怀里挣出来,像是怕他反悔似的。
“我陪你一起去。”
祁衍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半响,他微笑道:“嗯,你去外间等我,我换件衣裳就去。”
早在祁衍第一天被关在这里的时候,侍卫就已经把玉茗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翻了个底朝天,他本人更不用说,也是被搜过身的。
这一个月来,除了皇帝祁俢韫之外,任何人过来见他都会被搜身,那些侍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殿中某处,机关之内,居然藏着一把刚好可以置于衣袖之中的短剑。
祁衍拿起剑,冷笑一声,就连在这住了九个月的他自己都没想到,更别说其他人了。
两人从玉茗殿出来的时候,外面的簌簌细雪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鹅毛大雪。
雪花纷纷扬扬洒下,天地间一片洁白的寂静,唯有靴底踩在雪上发出的一连串轻微的咯吱声。
虞卿瑶一面在廊下走着一面转头朝庭院中望去,隔着茫茫雪幕,仿佛看到了以前和斯然哥哥打雪仗的场景。
奇怪的是,明明记忆还那么的清晰,她却觉得遥不可及。
祁衍侧头看她,斗篷的帽子宽大,将她的脸颊遮了个大半,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却有种坚定的直觉,她一定是在想祁俢韫。
宽袖下的手指缓慢摩挲过冰冷的剑柄。
他想,如果祁俢韫死了,她又会如何呢?
两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路无话。
待行至紫宸殿门前时,祁衍停下,伸出手帮她扫落帽子和肩头的雪花,牵着她,一起走了进去。
其时,侍从尽数退至门外,殿门紧闭,殿内只有三人。
祁俢韫端坐于正殿的御案之后,静静看着下方手牵着手并肩而立的两人,眼神晦暗不明。
祁衍则一动不动的站着,不行礼,也不说话,眉眼之间满是憎恨倨傲之色。
不像是来认罪,倒像是来挑衅杀人的。
虞卿瑶看他如此态度,想起月前的行刺,不由得心中骇然,他莫不是......
思及此,她慌忙挣开他的手,用力拉住他的胳膊,正要说话,人却忽然被他一把反拽了过去。
还未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
只见眼前寒光一闪,一柄短剑已经架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虞卿瑶怔住。
祁俢韫见状眼底骤寒,霍然站起。
“我劝你最好别动。”祁衍盯着他,语气冷硬如刀,“你我虽没有真的动过手,但是身手应是相差无几,若是不信,你可以试试看,是你救人的动作快,还是我手中的剑更快。”
祁俢韫知道他所言不虚,不敢拿虞卿瑶的性命冒险,只得站在原地,袖中手掌用力攥紧,骨节发白,他寒声问:“你想做什么?”
祁衍一字一句直截了当道:“你,写下传位于我的诏书,随后自我了断。”
略顿了顿,他转眼看向身边的人,沉着嗓子重重加了一句,“想要她活,你就必须死。”
祁俢韫冷眼看着他:“我凭什么信你?”
祁衍的目光从虞卿瑶身上挪开,看向他,缓缓道:“除了信我,你没有别的选择。”
虞卿瑶怔了半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道:“祁衍你疯了?你到底在想什么?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一国之君为了区区一个人的性命而放弃皇位,放弃江山,乃至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不可能的,他也不能。
然而,不待她说完,祁俢韫清冷的声音响起,清晰明白,只一个字。
“好。”
言罢,他提笔蘸墨,悬腕而书,落笔毫不犹疑。
虞卿瑶被这一个“好”字砸的愣住了,难以置信的看着那道身着玄色锦衣的清寒身影,心中情绪如狂风暴雨般翻涌杂乱。
她懵懵的想,她哪里及得上江山社稷重要呢?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简直是疯了。
心口剧痛再次袭来,比之前更甚,犹如万箭穿心。
忽然之间,她觉得胸腔冷飕飕的,宛若心口处破了个洞,万般情绪仿佛瞬间飘散了,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祁衍疯了,斯然哥哥疯了,她不能也跟着疯。
一旦写了传位诏书,斯然哥哥必死无疑,届时朝中动荡,在西南平叛的父亲更是命途凶险,她不能让自己成为这场滔天祸事的开端。
她启唇,轻声唤他:“祁俢韫。”
祁俢韫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头望着她,寒潭般的眸底似有波涛翻涌。
她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守好这万里江山,好好活着。”
话落,她猛的抓住颈侧的剑柄,不及旁人反应,狠狠往后一推,霎时血溅当场......
不远处,朱笔猝然跌落,笔尖酣墨惶惶泼洒于桌案。
虞卿瑶最后一眼望见的是一张惨白模糊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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