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六年,中抚国岐州府临江县。
秋分时节,雷始收声,蛰虫坯户,水始涸。
按照白花花往常的经验,秋分一至,冬天也就不远了。若是现在不屯粮,到了冬天可就难捱了。
大宁三年的大雪,至今让她心有余悸。那年秋天,她和爷爷正在府衙外乞讨,听到府衙传来京城钦天差发布的消息,说是那年冬将有一场雪。瑞雪兆丰年,明年收成定然不错。
哪曾想,瑞雪没等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的大暴雪倒是把中抚国上下打得措手不及。那场雪不由分说地肆虐了中抚国,厚实的积雪压垮了庶民的茅舍,拦住了官差运输赈灾粮的车马,带走了一条又一条性命——包括她的爷爷。
当时县里富户怕越来越多的流民暴动,便开仓放了善粮。若不是这些粮食,整个临江县能活下来的,怕是也只有那些富户了。
自打她记事起,他就是乞丐了。白花花曾听他说,九年前,他欲往城郊外的草丛中撒尿,刚扯下裤头,就听到了旁边的花丛中传出了微弱的哭声,吓得他立马把裤头扯上,向草丛中探去。这一探,便不得了了,是个小娃娃!
那小娃娃被一块粗布包着,脸上泪水肆流,嘴唇都干得起皮了。老乞丐望向那双泪水涟涟的的眼眸,也不知是触及了同样是幼年被抛弃的经历,还是被鬼迷了心窍,他选择抱起了这个被粗布抱起来的娃娃,带回了暂住的破庙,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唤作花花。
小娃娃脾胃娇弱,哪里吃得了老乞丐乞讨的生冷硬食,只得把她放在捡来的破竹篓里,背在身上,出城寻找哺乳的母狗。他把讨来的食物分一半给母狗,换得白花花和小狗崽子一起抢它们母亲的奶喝。
那母狗也是灵性,带着一窝狗崽子跟着老乞丐回到了破庙。每当老乞丐乞食会来,它便开始给狗崽子喂奶,若是老乞丐给它分了食,它才愿意让白花花趴在自己身上和自己的崽子抢奶喝。
有时候他带着白花花乞讨,遇上了善心大发的富家夫人或小姐,就会收获一碗热牛乳。老乞丐便让她当场喝完之后,再给她擦干嘴,带她回破庙继续跟狗崽子抢奶。
按他的话来说就是,当乞丐的一定要嫌少不嫌多,吃饱了也得接着抢吃的,若是时运不济,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填饱肚子。
可惜爷爷的运道不好,去岁他屯了粮,按往年的经验,若是连着半个月讨不到食物,也能勉强过活。可一场史无前例的雪灾让他屯的粮在天灾面前就像是一场笑话。
在风雪肆虐的日子里,他们爷俩抱团取暖,而她却渐渐感受到爷爷老迈身躯的体温在渐渐流失。她抱着爷爷的手劲越来越大,却依旧无法留住爷爷的体温。
她还记得爷爷临死前颤着声音说的话:“花花啊,爷爷老了,也没啥活头了。你是个孩子,火气足,比爷爷更有可能捱过这个冬天。剩下的最后半碗冷饭,就留给你吃吧。若是还不够,爷爷这副身子还有几两肉......记住,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老乞丐艰难地说完这句话,眼皮就沉沉地闭了起来。他神态安详,就像是一次寻常的入眠,但老乞丐冰冷的身躯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一次,她的爷爷要长眠了。
大悲无声,当时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默默的抱着爷爷的尸身,企图像幼时那样把头埋在爷爷的怀里。等她感觉到温热的舌头舔着她的脚踝时,猛地抬头,才发现,爷爷的怀中已经被泪水洇湿了一大片。
舔她的是幼时和她抢奶抢得最凶的旺财。当年那条母狗开了春便把一窝狗崽子抛弃在了破庙,任其野蛮生长。
这几年下来能活着的就是最强壮的旺财了,但纵是如此,它也是一副皮包骨的形态了。爱跟她呛声的旺财一反常态地轻柔地舔着她的脚踝,似是在安慰她。
后来,她和旺财在破庙的背后奋力刨了一个坑,把爷爷埋在了坑中。还捡了一个木牌,插在坟前,权当是墓碑。她还给自己和旺财也刨了坑,打算若是熬不住了就一起往坑里一躺,这简短的一生就算是结束了。至于利用爷爷的尸身来维持生命之事,她从来没有考虑过。
哪知老天爷开了眼,老乞丐去世后没几天,县里的富户便开始放粮救灾。白花花坐在老乞丐坟前,抱着旺财,自己吃一口窝窝头,又喂一口旺财,慨叹道:“爷爷啊,您要是能再多撑几天......
”白花花一时间悲从中来,眼泪又止不住了。
再后来,京城派下来的赈灾队一路铲雪一路前进,在县里富户的善粮被分发殆尽之际,终于来到了临江县。
赈灾队要求受灾的百姓按户籍记录的人头拖家带口地到县衙领赈灾粮。可白花花没户没籍的,本分不到她头上。但一位刚死了女儿的妇人见她孤零零地站在县衙门口,一脸渴望地看着救济粮,心下一软,便在县衙门口当场认她为女儿,让她替了刚去世的女儿,多领了一份粮。
事成之后,那妇人将多领的那份粮食分给了她。白花花和旺财就凭着这点粮食,艰难地熬过了这个冬天。
转眼冬去春又来,一年又一年,大宁三年的大雪把很多人和事都留在了那个冬天。剩下的人要仍要往前看,白花花永远记得,爷爷让她好好活着。
大宁四年春,她偶然看见一些村妇在山货行里卖干蘑菇,便也起了采蘑菇贩卖的心思。可是她向来分不清哪些蘑菇可食用,哪些蘑菇不可食用,便想跟着上山采蘑菇的村妇身后偷师。
那妇人包着头巾,白花花跟在身后,也不知她是什么长相,只知道她手里挎着个篮子,篮子里还放着小锄头,一看就是要去采山货的打扮。
白花花悄悄地跟着她进山,可没料到赤脚踩树枝发出的声音让那妇人惊惧万分,只见她拿着锄头的手微颤,勉强镇定地朝身后的白花花说道:“赖老三,别痴心妄想了!我容忍你很久了,你再敢靠近,我孙青儿就是拼了命也要在死之前抹了你的脖子!”那凶狠的样子把白花花吓了一跳。
看来是这位娘子把她误当成所谓的赖老三了。
她急忙出声:“这位娘子,我不是赖老三。”接着就把她跟在其身后的目的给交代了出来。
青娘听到了白花花的声音,一转头,看到是个衣衫褴褛的女孩,便松了一口气。她一放松,身上就卸了力,径直跌坐在山坡上,一阵后怕。
白花花看清了她的脸,惊喜道:“是您!您还记得去岁冬在县衙门口帮助的那个小乞丐吗?我就是那个小乞丐!”
青娘凝神端详了一番,记忆回笼。原来是那个和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想到这,青娘的心一阵钝痛。
她勉强收神,思考起了白花花的话:“你是说,你想学采蘑菇?”
“是的。”白花花光秃秃的脚趾抓着地,有些难为情,毕竟她刚才吓到了眼前这位娘子。
青娘是个心善的,既然眼前的孩子想学,她也就带着她采起了蘑菇,有时候还会停下来,给她讲解相似蘑菇的区分方法以及毒性。
后来,她被带回了青娘的家,冠上了“白”姓,才知道,青娘早早失了丈夫,母女俩在白家村相依为命,而去年冬天的大雪,把她唯一的女儿白青朵也带走了。
青娘本想随着女儿去了,可女儿临死前却让她替自己好好看看人间,她就强撑着活着了。
可是青娘的心太空了,明明是春天,那寒风却嗖嗖地往她心里灌,把她吹得千疮百孔。若不是身旁多了个和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日日陪伴在她身侧,她怕是撑不下去了。
白花花被带进了青娘的家,旺财也跟着她来到了青娘家。本来青娘怕这条一看就凶恶得紧的野狗,不愿让旺财进门,旺财只能爬睡在青娘家的篱笆外,见谁路过都要龇牙咧嘴一通乱嗷,但也不轻易伤人。
事情的转机便发生在大宁四年秋的一个夜晚。
赖老三在县城里混了一个月,并未得知青娘家的篱笆外多了条野狗。一朝回村,酒后壮人胆,便趁夜翻了青娘家的篱笆。哪曾想,他迷迷瞪瞪的,一脚便踩在了旺财的尾巴上,激得被惊醒的旺财龇起牙来毫不留情地撕扯下赖老三右腿的一块肉。
“啊——”
赖老三痛得酒都醒了,一声尖叫,响彻在白家村的上空。
被惊醒的村民举着火把往声源处赶,定睛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赖老三大半夜的翻寡妇墙,被狗咬了呗。他们也不急了,就举着个火把,在一旁看热闹。
青娘和白花花被惊醒后,披衣到院子一看,又惊又怒,冲着赖老三一通怒骂。
等青娘好好地出了一通气后,白花花觉得事态不能扩得太大,便向旺财打了个手势,让它松了嘴。那赖老三如蒙大赦,拖着他那条没了一块肉的腿,一瘸一拐地跑了。
从此,旺财在村中一战成名。
白家村人提起旺财,都会说:“那条叫旺财的狗,是白云天家寡妇的养女带来的,凶着呢!”说完,还会兴致勃勃地谈起那天晚上旺财撕咬赖老三的事迹。
从那天晚上开始,青娘也对旺财改变了态度。旺财不仅能进青娘家了,青娘家院子的角落还多了一个破了一个角的狗盆。
一到饭点,旺财就在狗盆旁守着,有时候急了,还会直接叼着狗盆,摇着尾巴靠近正在厨房忙碌的青娘。
在院子里翻晒蘑菇的白花花看到这一幕,总会笑道:“小馋狗。”
旺财也知道白花花在揶揄它,登时放下了狗盆,走出了厨房,站在晒蘑菇的场地外,对着白花花龇起牙来。
白森森的牙齿泛着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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