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寰深吸一口气,等待气氛慢慢降至冰点,谁知沈明枳的话并没有说完,且像打开了深埋多年的匣子,一件陈年往事如匣中绢布般抖落了出来:“是在那场马球会过后,他去找父皇拒的婚。”
郇寰猛地抬眼望向对面的沈明枳,心跳不可遏制地加速。
也正是那场马球会,让他的名字进入了驸马遴选的名册。
沈明枳抿了口茶又补充:“是我找的他,他找的父皇,被人看见了,这个人你认识——”
四目相对而郇寰落荒,他已经心绪难平,而随后的“崔嫣”二字则是让他翻天覆地,他又想起了宁晨铎,又想起了双塔寺下的那个雨夜,连那一声七分疲惫三分愧疚的“郇寰”都伴着泠泠细雨乍响耳畔;随后是一段波澜壮阔的过去,夫风起于青萍之末,四海潮生始于此刻微澜,郇寰忽然明白这么多天的魂不守舍是为了什么。
他嫉妒。
嫉妒始终得沈明枳相护的宁晨铎,嫉妒始终在沈明枳心中据有一席之地的柳曦既。他们都或多或少的参与着、塑造着沈明枳的过去,而他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窥见她的伪装起来的想法。宁晨铎已是过去,但柳曦既还是当下,尤其是赵王一日不如一日,柳曦既还可能成为未来,未来那个一点点雕琢沈明枳前路的唯一的人。尤其是那天沈明枳推开他的手,摔倒了膝行也要奔向柳曦既的一幕,让他恨不得冲上去杀了他。
分明能光明正大牵起她的手的人是他郇海山,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在沈明枳这里一点也不重要。他嫉妒得发狂,但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不允许他露陷,可沈明枳一句“那场马球会过后”都能让他心绪翻涌,又惊又喜。
但此刻这间屋子里,只有郇寰一个人煎熬,沈明枳语气平淡,似是说着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与方才郇寰的情状一模一样:“崔嫣恨极了我,你是知道的,长英还是个小孩子——”
说到“小孩子”,沈明枳自己也被自己的措辞厌恶到了,但长英的的确确是个被教坏的孩子,可沈明枳不确定窦晴柔和长英在郇寰那里有多大的面子,故而不敢冒然评判,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她是孩子心性要与我这个做姐姐的争一争,很早就从崔嫣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情,还拿这件事情威胁过我……”
郇寰一愣,猛地回想起当年崔嫣话中一带而过的“坏种”,当年他还沉浸在崔嫣诬蔑之中的沈明枳的过往,未来得及琢磨这个藏在宫中的坏种,久而久之就忘了,谁料多年前的一箭而今正中靶心。
“但区区名声,如何真正伤得了人,也是从那个时候我明白,她想嫁柳大人什么原因都有,独独不是因为喜欢他,她只是想把我踩在脚底下,让我羡慕又嫉妒,甚至恐惧——”
沈明枳晃荡手中干涸的茶盏,“毕竟,当时她早就知道宫宴上有人下毒,而我不知道谁会死、谁不会死,柳大人是为国为民、守经达权的好官,又对我有师长之谊,我断然不能接受这样的国家栋梁会死于儿戏。”
沈明枳的目光清澈坦荡,竟是郇寰从未见过的模样,她说的话也一字字地敲响心鼓,但她说着说着,言辞逐渐激烈,目光也凛冽起来,已是半点也看不出先前孤梅雪立、乾坤清净的影子。
“至于羡慕和嫉妒,她更是半分喜悦也讨不了,本就是我请柳大人去拒的婚,又何来我爱而不得多年记挂一说?柳大人一心为公严于律己,莫名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惹怒了他,谁也得不了好处。这本就是藉寇兵而赍盗粮之事,长嫂如母,赵王妃不加劝阻已是失职,现今这样紧要的关头还任由流言崩摧,祸起萧墙……”
郇寰叹息阻止沈明枳继续讲下去。
这些道理他都明白,很多时候也是身在其中身不由己,他也听出了沈明枳的怒意。他现在本该感到头疼棘手的,但他的心境莫名敞亮,曾经劝申不极与辛莘将误会说开的话术现在一点也不浪费地劝好了自己。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他就是胡思乱想扰了自己的心境平和,即便过不了多久他还是会去怀疑沈明枳的剖白几分真实几分假,但现在郇寰是真的松快了。
“鹇儿,这件事……”
忽然,月珰扣响了门板,两个人俱是一惊,沈明枳放下杯子,“进。”
月珰神色焦急:“公主,驸马,庄上传来消息,三姑娘怕是染了疫病。”
郇寰一愣,反应过来这说的是被他关在城外庄子上的郇三娘,而沈明枳捏着杯身的手不由得攥紧。
悬水冲了河堤,但也没有听说受灾之地有疫病横行,离灾区遥遥的化隆京畿怎会突然有人染了疫病?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介家一门两丧,据传闻那介小姐的死状就像是瘟疫,当时在场许多人得见。如若真是瘟疫,介家为了控制局势不引起恐慌没有对外张扬也未可知,但现下最要紧的是,该如何治,如何平息事态,在这多事之春。
“给孙先生递信。”沈明枳一边套着外衣,一边叮嘱随同月珰进来要为她梳洗的夏至,见郇寰刚迈出门边转过身欲言又止,猜到他可能不想让自己以身犯险,但沈明枳没空多说,所幸郇寰也没有浪费时间做无用功,指挥着院子里的人套了车、严守门户,带上医婆,便安静地坐在车上等待沈明枳到来。
夜里风很大,将车盖下挂着的铎铃吹得叮铃直响,破风之声又直出天外,蹄声、风声、铃声、步声、山上鹘声、草木细簌声,各种声音充斥着亘古寂静的夜晚。特情特境,好似这样亘古的夜晚平白添了这么多响动,就如白练染血、白璧有瑕,让人心肺俱焚、神思俱乱。
当年东宫爆发疫病宫城封锁,圣上就将其他未被波及的皇子皇女都送到了皇庄。沈明枳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只不过当时与她同乘的是不过七岁的沈明戒和四个宫婢。
皇家马车那般宽敞塞了这样几个人也显得拥挤,但当时戒子太害怕了,尤嫌人不够多、车不够满、他们不够安全。她是姐姐,将戒子搂在怀中安慰他不要怕,但实际上她自己也怕,比戒子更怕。而现在,公主府的马车也很宽敞,但只面对面坐了她和郇寰两个人,她却一点也尝不出恐惧的滋味。
倒不是郇寰这尊煞神坐在对面能让人多安心,而是没有事需要她像当年那般害怕。她不用害怕天一亮就失去了太子哥哥和皇后娘娘,也不用害怕大姐姐在义律过得艰难,因为她的血脉至亲都死了,戒子现在也有死士前后拱卫,她只是孤身一人要去面对还未确定的死亡,丢她一人之命,有何可怕?
郇寰借着窗缝漏进来的光亮,静静看着沈明枳,不想她垂下的眼忽然抬起,便直愣愣地撞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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