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曦既认真道:“学生明白,学生谨记。”
阎野放眼中华光一现,随后那光亮就如同上了年纪的他一样,慢慢黯淡,慢慢消亡。他笑笑:“好好好,曦既,你是栾枝最得意的门生,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的。”
语带哽咽,阎野放拍拍他的肩膀,背着手,自己慢慢地朝启明门走。
天光正盛,前路仍阔。柳曦既朝他的背影深深一礼,然后等阎野放的身影消失在远方,方才抬步往都察院走。
郭明修等在了启明门外。
阎野放与之换礼。
“阎兄!”郭明修压住他的手腕,眉头也顺势压了下来,“阎兄你这是何必啊!”
阎野放摇头。
“现在早已不是当年了,你这么做,岂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他们两个缓缓踱步于沿街屋舍的影子里。
阎野放还是摇头。
“阎兄!”郭明修是着急上头,看着阎野放这副模样无可奈何又心急如焚,“陛下念着旧情,可他还是老了,现在朝中说话、朝下杀人的都是他的儿子,你于他们可从来没有旧情可言!”
郭明修按住他的手,“你孤身一人进京为梅如故进言,想着躬冒矢石,哪怕牺牲自己也要把梅如故救出来,可你想过没,你的亲人故旧会因此伤心?”
“明修,梅如故是梅痴绝的儿子,他们也是我的故旧。”
郭明修眼中酸涩,“那你的夫人呢?那你的女儿呢?他敢将癸卯之变翻出来抬到承天殿上说,说明他怀了必死的决心!一个人要死,谁也拦不住,你何苦把自己搭进去?把你全家都搭进去?”
阎野放微笑,拉着郭明修沿着大路往下走,“我把橼儿交给你们家,有你在,我放心。”
说起阎橼,郭明修鼻子一酸,“橼儿是个好孩子,你们夫妇将她教得很好,修身齐家,样样都非常好……粼粼前些天还在问,什么时候能见到外祖——阎兄,粼粼那么小,一直念着你们,你忍心让他失望吗?”
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外孙,阎野放的笑容里便多了几分愧疚,但他还是坚定地答:“一个人要长大,总要经历这些的。”
“你看看曦既!你真的要让粼粼也经历这些嘛!”
“初服和曦既不是寻常的一对父子,曦既被他养得……”阎野放说不下去,顿了许久才续道:“那年离家,他十一岁,是我亲自带他来的化隆,也是我带他见的栾枝、伊兰。他才十一岁,我却得见他二十一岁、三十一岁乃至五十一岁的模样。”
阎野放喟叹:“橼儿、粼粼,他们都和曦既不一样,橼儿有夫,粼粼有父,还有你这个祖父。正因为我知道,你们不是冷血之人,你们也做不出初服那种残忍的决断,所以我把橼儿托付给郭家,所以我才能安心上京。”
“那你的夫人呢!”郭明修扯住他,“十五岁你遇着她,她是官家的千金,你是江左弃儿,可你喜欢她,然后就发疯似地追求她,历尽千辛万苦,考了功名、授了官,跟闯刀山火海似的,可算娶到她了。几十年了,为了守你们两个人的家,你枉担了多少懦弱胆怯的骂名。现在已经拨云见日、就要圆满了,你却要抛下她!”
阎野放垂眸,“你既知这些骂名诨名都是虚的、假的——”他抬眼望向郭明修,“她是我的知己,她也知啊!”
“所以梅如故给我写信,是她催我上京,是她让我给自己正名。二十五年零九个月余九天,她每时每刻都知道。我抛不下她,朝廷于我是煎熬,于她何尝不是煎熬?”
郭明修懵在原地。
“她总笑说,那年我翻墙偷看她,就耗尽了这辈子的勇气。那天拿到信,她说我们成婚时的却扇诗,还是梅痴绝代写的,他们一家都是我们这段缘分的恩人——”
郭明修微仰头别过脸。
阎野放拽紧他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就算不是为了梅痴绝。政治不明、小人乘隙,弊政不除、宰辅之过!昭文太子是怎么死的,你不清楚吗?初服上京探望曦既,曾听陛下剖白,我便确定了这真相居然就是你我想的那么可怕!”
郭明修深吸一口凉气。
“明修,那年可是你劝我,不要提那个姓朱的琴师,不要替他求情,这辈子也再不要提他谱的这些曲子……你知道吗,我在江南遇见了他弟弟,改姓为‘祝’,避祸度日。”
“阎兄,别说了。”
“这些我必须要说,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我的明修!”阎野放心神撼动,几乎贴着郭明修的耳廓叹息:“他是个冷情的,更是个不达目的永不罢休的!他已经将昭文太子赔了进去,赔进去了唯一的儿子,也赔进去了唯一的指望,他绝不容许任何背叛!所以他要杀朱遗思,所以他要磨灭他的名声焚烧他的曲子,所以他绝不容许失败!”
“所以梅如故一定不能失败!这次他必须要赢!只有这个机会了,能让那些光明正义以光明正义的法子重现人间!他老了,如果这次失败了,大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明修,初服退了一辈子,我躲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的懦夫,这绝对不是那时我们南海盟誓时所期望的样子。曾子曰君子,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枉读一辈子圣贤书,我现在终于要践行了。”
第二日清晨,老臣阎野放回乡途中突发心悸而亡的消息就传遍了化隆上下。当天傍晚,长风关急信,长宁公主的儿子夭折了。
沈明枳和郇寰就是这个时候出的宫。
郇寰依偎在她的肩头,很是别扭的一个姿势,但他心里很舒坦,他以为沈明枳会损他两句,谁知沈明枳只是端正地坐在那里出神,倒显得自己很没骨头。
“你在想什么?”
“战事。”
郇寰收了脸上的嬉笑,稍稍直了身子,将沈明枳头上那支被自己碰歪了的蝶花钗摆正,然后反客为主,将沈明枳拢到了自己怀中,“不会有战事的。那个孩子死得太巧,但也不过是他们转移注意的幌子,和圣上谈条件的口子,打仗花钱,他们也不想把国家打烂了,天下安定他们才能继续荣华富贵,所以,他们不会挑起战事的;义律元气大伤,这些年边关也密切监视着他们的动向,义律王儿子多,不差这一个,为了这一个流着汉人血脉的儿子和大楚恶交不值当,他们也不会挑起战事的。”
沈明枳不言,只觉得郇寰所说字字滴血。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他们策划的,那么阎野放入朝之事不过发生在昨日,今晚千里之外的义律就传来了死讯,可见赵王在西北也埋伏了不少棋子;且他们敢在尚未末路的时候就兵行险招,不惜冒着挑起两国战事的风险动手杀人,这就说明他们有依仗,他们有把握操控西北的局面,他们拿捏得了义律王的心思,他们可能有兵有将,甚至于在义律王庭里也有内应。
如若这真的只是个意外,那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天降福星、久旱甘霖。
无论如何,西北的摩擦一起,朝中的庶务必然靠后,即便是将故太子的死都抬上来做文章,在圣上心中恐怕也不及西北军务来得重要。
可是梅如故是报了必死的决心,要和他们决一死战。还有阎野放,此事如果不能善了,岂不是叫他白白赔命?还有那些死在悬水河边的百姓、平白遭灾的人家、备受折磨的黔首,一桩桩一件件,这些血淋淋的罪恶岂不是都要被入夏的场场暴雨洗刷得了无痕迹?
沈明枳轻轻叹了一声:“郇寰,我什么也做不了。”
被沈明枳直呼名字,郇寰非但不感觉冒犯,反而有些莫名的高兴。这是他们之间亲密的体现,旁人闯不进来的爱意,还会唤起他曾经的一些美好的记忆。他很满意这个称呼,但更让他惊喜的是,沈明枳愿意和他说心里的感觉,这是从前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
他亲了亲沈明枳的额头:“很多时候,我们就是什么也做不了,但这不是我们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
我们也只是普通人,没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有扭转乾坤的能力,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们也会犯错,我们也要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但我们不必为旁人承担他们应受的良心谴责,我们要放过我们自己。
放过自己吗?
沈明枳心神一晃,但还是轻轻拍了拍郇寰的手,似在说,我明白,你放心。
梵铃声动,车外人语。
郇寰不由想到了逆王宫变的那个清晨,那时候的天和现在一样黑,他们也像是这样互相倚靠着坐在车里,从宫里往家里,一同度过这长街慢慢,人声阵阵。
他又想得更早些,南巡前的一个夜晚,那时他们还在冷战,他被申不极拉着去了哪个小少爷的生辰宴,然后碰到了沈明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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