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意难测

“荣妃娘娘想说什么?”沈明枳终于撕下强干的皮囊,露出侵入骨髓的虚弱,她眼中风波也终于归入寂灭,空洞的、深沉的、可怕的,似是压抑本性中最隐蔽的秽恶从天罗地网里掀开一角。“到底想说什么?这些事,有心人查一查就能水落石出——”

荣妃叹息:“兖国,你知道吗,那时失了夫婿却怀了孩子,她日日惊厥、夜夜难眠,在佛祖前求得更诚恳了,后来滑了一跤,掉进了莲花池,连孩子都没了,她便笃定是自己曾犯了大错,所以老天来惩罚她了,她万死难赎,却不忍心看着身边人一个个遭罪……”

“不要说了,娘娘,不要说了。”

“好。兖国,今天过后,应该就是我们的永诀。”

“荣妃娘娘会长命百岁的。”

她摇头。

“哪怕是为了你的孩子,为了她的孩子,为了你自己这口气。”

荣妃凄然一笑:“妾累了,就不送殿下了。”

“好。”沈明枳再度退后,朝缓缓卧倒下去的荣妃施了更周全的一个礼。她背过身走到了门边,那句轻柔的“保重”破过重重关隘,终于说出了口,荣妃眼角也滑下了一滴泪。

宫里的每条路她都熟,牢牢刻在她心里,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了畅春园,满目都是生机勃勃,日光下澈,仿佛这样欣欣向荣的盛景还会维持上一万年不变。

可花是要谢的,叶子也会凋零,太阳也会下山,风也会停,人也会死,哪怕这一切周而复始真能存上千万年不变不改,她也再看不见今日华光胜景、再不复今日心情。

春秋积序、岁月不居,这已经让古往今来的多情者伤透了心。沈明枳仰头望天,望向北方紫微宫的方向,再望向太阳,心底冒出了几个字眼,或者是高风亮节冰壶玉衡,又或者卑以自牧含章可贞,说太子妃的就多,说当今圣上的更多,可词冒得越多,眼前至亲之人的轮廓越模糊,模糊到这些人重又出现在眼前,她只叹陌生。

“殿下,出宫吗?再往前就是仪銮殿了。”

沈明枳终于停了下来,回首望向身后的来路。

这条宫道直通出内城的启福门,她却南辕北辙走了这么久。

“好。”

她转身,却不察脚下一个踉跄,若不是月珰的搀扶,她就要摔落在尘土中。沈明枳有些狼狈扶上自己的太阳穴,指尖正用力平抑脑中混乱,眼前天旋地转里,迎面婀娜而来了一个女子。

娇花照影,这是青涩与成熟交织混落成的一个花般的女子。她漂亮,是沈明枳一见就挪不开眼的漂亮,是鲜活灵动的、流水般淙淙不灭的漂亮,是沾染了尘土却不落俗艳的漂亮,是全然不同于自己、第二个天地般的漂亮。望见她,沈明枳就想起了南巡惊险里的安宁,就联想起秋水畔采莲越女,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摘花花似面,芳心共丝乱。

这般的漂亮,着实让人生不出恨意,仿佛见了她一面,这秦灭六国的不世之仇也能淡忘。沈明枳对于美向来就有无限宽容,可她不是所有人的灵丹妙药,沈明枳一见了她,这个之于寻常女子来说顺风顺水了一辈子的人,就知道了什么叫作嫉妒,什么叫作掺杂了恨意的羡慕。

好色是烙在每个人骨子里的恶性,圣上是说一不二的九五至尊,要个小小的医婆何其容易;寇妃善妒,哪怕前路坎坷好歹大权在握,断送青春红颜亦不过是上位者碾死一只蚂蚁。单单说一个人就够恐怖了,说起由一群扭曲的人、无处发泄的人、不得自由的人组成的宫闱就更耸人了,熬干瓶中的水、蒸透心中的善、最后撕扯得面目可憎,这是巍巍宫禁最拿手、最得意的杰作。

如果她沈明枳是男子,她就不会舍得把她送上死路,千钧的重压又如何,不论如何也要把她圈在、锁在、藏在自己身边。西北的风沙、东北的霜雪、岭南的烟瘴、远海的荒凉,为了心上人,乔致用受得,她亦受得,郇寰如何受不得?

郇寰,你怎么敢的,把她送到我的面前?

“民妇参见兖国公主。”

沈明枳回神。

她不是奴,也不是婢。

沈明枳眼看着她恭恭敬敬屈身,向自己行礼,看着她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每一滴血都已沸腾。在后廷这个地方,想要不动声色地折磨一个人有成千上万种方法,譬如,现在不说“平身”,就能让这样美的躯体在极度紧绷的姿态之下几近崩溃。

“起来吧。”

“谢公主。”

“你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肖娘子吧。”

“公主谬赞,民妇不敢当。”

“这有什么好谦虚的,岁末宫宴上梁国崴了脚,你给她看的,她夸你——你怎么认识我?”

“兖国公主荣宠谁人不知。”

沈明枳轻笑,“肖娘子闺名为何?本宫有些好奇。”

“民妇肖霄。”

沈明枳显出怅然,“潇潇暮雨洒江天。”

苏霄摇头:“是‘自有云霄万里高’的霄。”

“名字不错。”

她叫苏霄,他叫郇寰,的确是好名字。

苏霄敛颌不语。

“怎么肯入宫?家里人呢?”

“太医院医典荟萃、人才齐聚,是民妇最渴望的所在,亦是吾夫所愿。”

“志同道合向来难得,你们怎么认识的?”

“有人为难他,命悬一线,我遇见了……”

那是一只被拔去所有羽毛的鸢鸟,从云端之上摔到了泥地里,没了骄傲、没了倚仗,面朝青天而背抵黄土,被迫仰望。他是个骄傲的人,骄傲的人也会流血,流泪不必多说,就算心事横流也不见外。患难之际,最可生真情。

“现在呢?”

“自家乡奔往化隆,路遇盗贼,他走散了。”

沈明枳微一欠身,抚平泛皱的袖口:“本宫失言了——月珰,我们走吧。”

与苏霄别过,月珰看了眼被甩在身后的启福门,“殿下不从启福门走吗?”

“去御书房。”

**

刚走到御书房附近,沈明枳就见空旷开阔的东直门内广场上散了不少青袍绣鹭鸶的六品官,三三两两地往东直门外走。她猛然想起每月十五,是圣上的家宴,亦是六科会揖,这群六科给事中应该才从内阁出来。

她来得不是时候。

六科给事中按惯例,每月的初一、十五两天都要到内阁与辅臣作揖见面,互相通气。六科一向不隶属于任何衙门,一出东直门就可见他们的公署,比五部三司更靠近机枢要地。他们直接向圣上负责,手掌参政议政、监察弹劾的重权,虽只是六品官,但就是戚畹权贵、三公九卿,与之见面也要行拱手礼。

现在的内阁凋敝,次辅郭明修掌着工部,却不敢多管内阁里的闲事,六科会揖实则揖的就是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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