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冉琢明

沈明枳简单地拢了头发,披了毳衣坐在屏风后,一壁将桌上的一盏花烛灯剪得旺盛,一壁让月珰给他们端了凳子。

“怎么?不是说你们读过书吗?怎么一个人也不说话?”

她的声音自那最繁华、最矜贵的屏风后飘来,好似隔了千山万水,虚无缥缈得不真。但她远比那什劳子珍品屏风要繁华要矜贵,她本身就是他们这些乡野村夫在荒山野岭做的一场美梦黄粱。

他们这四个人是“自愿”来侍奉公主的。已经有三个人以为这不过是贵人捉弄人、挑逗人的把戏,捡了脑子里还剩下的,不吝溢美之辞,谄媚地向荣华富贵、**苦短弯了腰。只有他这一刻,后悔了。

他是个普通人,因着读书可免除徭役、读出名堂还能光宗耀祖、富贵加身,所以寒来暑往,手不释卷,读书一路艰辛实如玄真遁叟所写。他不曾想过放弃,即便生父为非作歹横死荒郊,母亲亡故无以依靠,家徒四壁无可寄托。

他本就没什么尊严,读了书懂了道理后也拾不起那穷酸的尊严。

所以他堕落得“情有可原”,当他得知县官的儿子过了乡试,盗用的是他的卷子!他求告到学府、察院都被打了回来!他身无分文,他寸步难行,他无路可走。他需要活下去,他需要钱帛,幸亏他还有一副说不上绝佳说不上落魄的皮囊,他自愿以色侍人,如果有机会的话。

但他这时,竟然想要维护那可悲可笑的尊严。

他缄口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

沈明枳端坐,再问:“你不是自愿的?”

他颤声答:“是。”

沈明枳透过屏风的遮挡端详他半晌,“你叫什么?”

他咬牙,耻辱地答:“冉普。”

沈明枳点点头,目光始终不曾移开这个低垂着头不辨神色的人身上,叫月珰拿了些银钱打发了那三个开过口的人,然后在三个男人的千恩万谢和一头雾水中,叫所有人都退下。

冉琢明这一刻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沈明枳见他一直站着:“坐吧。”

冉琢明一动不动,身姿如松。

沈明枳捧了手炉:“你觉得我在羞辱你。”

冉琢明抿唇。

“羞辱你的学问,拿你读过的圣贤书取乐。”

冉琢明不知费了多大劲才平静下来,只是艰难地听她温温柔柔的话一刀刀凌迟在琵琶骨。

“但你既自愿让人践踏你的尊严,你又何必对旁人的羞辱忿忿不平。”

“可见,你并不是自愿的。”她的话里露出不耐烦和很失望,冉琢明努力平复的内心终翻惊涛骇浪,似是害怕失去这千载难逢的富贵机会,似是害怕面对自己饥寒交迫被这世道草菅人命的未来,他像是溺水者拼命拽住救命稻草,迫切地反驳:“我是自愿的!”

沈明枳笑着摇头:“不必自欺欺人,本宫不爱勉强。”

冉琢明终于爆发了:“公主!我是自愿的。我自甘下贱,但圣人之道不可亵渎!”

沈明枳似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内心一阵悲一阵怒,极尽刻薄讽刺地反问他,又像是在质问自己:“圣人道,志在救苍生,而今连你自己也救不了,你还护它做什么?”

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

冉琢明苦笑。他抑制住那脱口而出的冲动,朝屏风一揖,转身离开。

若是心中这一星皎洁地也被墨染,他便没了活下去的必要。

沈明枳叹息:“你且等等。”

冉琢明停止。

沈明枳揉了揉紧缩的眉心,无可奈何地吐出一口浊气:“你的文章我读过了。”

“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沈明枳将手炉搁在桌上,扶着桌沿起身。她现在这身子本就不是能招面首挥霍得起的,这里也不是纵情声色的地方,况且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只是想见见、帮帮这个,年轻又莽撞、绝望又矛盾的人。

她看不见冉琢明眼底的亮色,只觉得自己要被这无处不在的不安和无孔不入的失望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冷静了片刻,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取字了吗?”

冉琢明倏然转身。

沈明枳念了他的名两遍,“叫琢明吧,雕琢的琢,光明的明。”

冉琢明更觉悲凄。他的名连起来读容易吞音,公主应当误以为他的名是璞玉的“璞”,而非普普通通的“普”。但公主如何会不知道他的名讳,他的文章她都细细读过了。在见到这个人之前,她已经认识这个人了。

甚至在某一瞬,他以为公主是为他而来。

他真是未饮酒而先知醉:公主将暨县上下清洗一遍,黜落官宦商贾出身非法中第者不过是其中一环。

他知足的。

他不知足!

他以卫道的名义从暨县走到化隆,只是为了见他的公主。感情真是很奇怪,他分明连公主的容貌也没见过,只隔着屏风听过她病中音,就好似听见异族的蛊惑,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心挖出来、献出去。

他还记得自己从那间改换他人生的屋子出来的时候,空落落的庭下寂寥无人,唯有经过黢黑的游廊时自己带起的晚风拂起暗处阴阳卫的披风角,这样细微如同夜虫私语的响动,昭示了主人家的用心。兖国公主仿佛早就知道这会是冉琢明人生中的丑闻,所以她严防死守,同前三个人一样赐了他金银,主事官员自来也不会多说,走漏了消息让别人也找到这条终南捷径。

但这不是天衣无缝,有心要查也并非查不出。

冉琢明望向行宫巍峨的门户。

他不能给公主惹麻烦。

**

恭送完圣驾,非科举出身的贵人们也陆续来齐了,接下来就完全是拉帮结党、同类为伍的时候了。

坐不住的郇寰可算等到了申不极等,却被牵绊在何家人中脱不开身,倒方便了沈明枳去“偶遇”东宫旧臣。

沈明枳很久没有与乔致用说话了。

上回送韦不决离京他们见过一面,但碍于人多眼杂,言语礼节来往一如沈明枳正式见柳曦既、梅如故,而她与郇寰最近关系不错,也没有事情作为借口,私底下也不方便拜访,况且她连乔致用落脚何处都不知道。只曾经听说每次乔致用回京述职,必然要借梅家在化隆的房子住一住。

不错,乔致用已经“落魄”得在化隆无立锥之地、不得不暂住别人屋檐之下。

虽说乔致用还是那首“喜文的,寻花问柳;好武的,露宿桥头”的歌谣中非常宜嫁的美男子,但如果选了就能得到,化隆的闺秀们宁可给陆微当续弦、宁可嫁给几乎和家族撕破脸皮的窦宙去关外啃沙子,也不会选正经门阀长房长子出身、战功赫赫的乔致用。

沈明枳为之叹服。

因为乔致用有一位红颜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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