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吃了几口,陈文锦发觉李坏还没什么动作,只是僵坐在原地,没有进食的意思。她又喝了一大口酥油茶,温暖的液体滑入胃里,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享用食物的感觉很好,她一边慢慢品酥油茶的味道,一边有些疑惑地朝李坏看过去。
陈文锦猜想他也许是肠胃还没缓过来,所以现在没食欲。
但只是多看了这一眼,她差点被呛住。
任陈文锦百般想象,也不会料到他在哭,哭得几乎没有声息。好像被人欺负了,只能默默受气一样。
李坏完全陷入自我情绪之中,一点也不在意掉眼泪的模样被陈文锦看见,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木碗,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又有几颗泪水落进碗里。
酥油茶泛起一圈圈碎裂的涟漪,奶香的味道飘散着。木碗边被风拉扯的白色雾气很快消散在他们面前。
陈文锦一时之间只得茫然,她想不到他为何流泪,若是为了李若琴,那反射弧也太长了。她慢吞吞咽下嘴里的糌粑,打量李坏的神情,自然毫无所得,他流眼泪的样子很安静,看不出来多伤心,甚至显得有几分木楞,像是给人偶雕塑喷了眼药水一般,五官不会因为情绪扭曲,泪水也是一滴一滴落下来。
陈文锦轻声问:“你不喜欢吃糌粑吗?不喜欢的话中午也可以去城里下馆子,格尔木这边的川菜馆还挺多的。听说有家店里做番茄炒蛋都要加辣椒,保证合你胃口。”
“……我喜欢糌粑,我不挑食。而且番茄炒蛋应该放盐巴,我没吃过放辣椒的。”
陈文锦一时失语。她觉得应该放糖,但现在不是争辩口味的时候。
李坏声音仍然有些哽咽,他捧着碗,可怜巴巴地说:“请给我一些擦眼泪的东西,陈小姐。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陈小姐?这个称呼对于陈文锦来说有点新奇,还有点奇怪。
“什么事情让你哭成这样……当然,你不想说也没事。”陈文锦随手扒了一条干净的小帕子。她顿了顿,仔细打量李坏的脸色,是错觉吗?
李坏的脸色似乎看起来白了几分,好像不如之前的状态好。她没在意,说:“想起来是好事。但经常回忆以前的事情,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李坏知道她的好意,轻轻嗯了一声。他心里头仿佛梗着一股凉气,非常难受,手上的帕子很快就湿了一片。
李坏道:“想起来的感觉会很痛苦,但又很高兴。”
比起无知无觉地忘记,痛苦地想起来要好很多。有些事情宁愿是钝刀子割肉也不愿意舍弃、遗忘。
不知多少年前,他与才仁拜别。那段记忆有如迷雾散去,却还是因为过去太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更令人失落。
李坏过分在意白玛的事情,失去的总比眼前的更重要,更令人痛苦。他还太年轻,还未经历多少事,远远到不了稳重的地步。
更糟糕的是什么都做不了,白玛早早做好抉择,他只算是一厢情愿。在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李坏只能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悲伤氛围,这种气氛久久不散,长时间缭绕在他们周围。
两人在风雪吹拂的声音里进行了一次长谈,以青年喇嘛的短暂沉默作为结束。
他们都明白,李坏必须要离开了。
最后才仁从怀里摸出了三块粗糙的小石头,只比大拇指大一点,他问:“你还记不记得这个石头?”
李坏当然记得。
普通的小石头看着平平无奇,但只要足够用心,就能察觉出其中的妙处。它需要人静下心来,仔细感受,待到手握它的人的体温染上去后,便会觉得仿佛在触摸一个人的指头。
李坏曾经刻过喇嘛的手指指纹,他天资好,仗着记忆里有一些奇淫巧技,摸索着会了这等奇事。白玛摸了那颗石头无数次也觉得神奇,那种感觉就好像真摸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手指,新鲜又奇妙。
才仁去刻了白玛的手指指纹,他是因为本身就学了这些,庙里也有一些年龄大的喇嘛会传授技艺,例如他的师傅,于是在这方面上就颇有心得,他甚至偷偷还在夜里赶工。
白玛就刻李坏的,以前仍然尚未完工,现在永远也不能完工了。她不比他们,忙得多,而且女人的细腻细心又是一种男性很难能完全理解的品质。不过她手里的那颗石头,上面还有李坏和才仁的手笔。
那三颗石头一起落入李坏的手里,很轻,然而他的心情已经不似当初,于是石头又被他还回去。李坏碰到才仁的手掌,每一根纹路仿佛都与往常毫无差别,历经一年有余的时间,好像也变得更加深刻。
他想到白玛的手指纹理,才仁研究得很认真,虽然天赋不比他,但研究得头头是道,所以他一旁瞧着,居然也清楚许多。
才仁曾经告诉李坏,如果刻在玉石上,又摸得暖和了,那感触应该就与人的手指无异了。
不得不说,这句话成功诱惑到了李坏。
他记得李若琴牵着他的手时的触感,柔软温暖的手指在颤抖,似乎能透过皮肉感觉到骨头的坚韧,还能摸到指头上的茧子。
草绳勒过李坏的脸颊,火辣辣的疼和痒。还有止咬器里嵌入尖牙的难受。他呜呜直叫,带着祈求的意思,却不得解脱。因为李若琴还在生气。
但所有的爱都是真的,所以直到多年以后,李坏也不愿意、不想去恨她。
他闻到了,闻到了她爱他的味道,从血里,从李若琴身上。
可李若琴却露出了非常不好看的表情,她发了火,她的愤怒还是藏在心里深处,所以并不对他发泄,流血的手轻轻地抚过李坏的面颊,然后他便会乖顺地蹭李若琴的手心,眼中只有信任。
李坏喉咙里挤出嘶嘶的声响,她的怒火便会全部消散。她看着他的目光有时便如同注视一只不懂事的嗜好血肉的野兽,很难教化,但幸好还能认人。
李若琴没有再出现的以后,又过了很久,李坏才知道她那样的神情叫做难堪。
而她难堪的缘由还是不得而知。
在喇嘛庙里时,李坏还惦记着才仁的说法,思念不得抒发,只有聊以慰藉。白玛为他鼓劲加油,因好奇心一起参与进来。
第一次成果完成后,往后的时间里还足够他们换个人再刻很多次石头。然后还有空,便去刻刻自己的指纹。才仁还是年轻的小伙子时,便是这样想的。即使知道岁月不饶人,世事易变,未经历过的他还是会觉得眼前的时光和人都是永恒,犹如高原上的星空亘古不变。
即便世事难料,他心知肚明,仍然存有侥幸的心思。白玛没有逃避的想法,实际上也容不得她逃避,当在意的事情太多了,就只能站在原地任由命运裹挟。她既接受了,又没完全接受,她尚且还有余力,因为她是一位母亲。
才仁自然没等到李坏带着白玛的孩子回来。他知道等不到的,只是想着,也许好运会回来见他一趟。白玛不愿多说的,所有人都不多提的,才仁自然也不会多说,何况他知晓的并不比别人多。
可他还是心软了,他忍不住昏头昏脑,还是告诉了李坏:“往北去。”
谁料到才仁还能看到白玛的孩子长大的模样,他的眼睛最像白玛,只是不笑,如果能看见他笑起来,哪怕一丝浅浅的微笑,在阳光下的样子应当会更像。
或许应该说些什么,然而才仁与张起灵无话可说,甚至没有对上一眼。再像也不是离去的友人,他不是白玛生命的延续,他是她带到世间的珍宝、她心尖最柔软的一块肉。
白玛想给他世间一切好东西,给他最美好的爱,不让他受委屈、不让他尝遍酸甜苦辣。然而到了最后,她只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长大,在世间劳作生活时、疲倦停歇时,受了委屈时,能够感觉到被人关心爱护。
她不清楚她的孩子是否还会来找她,但她知道,她的孩子来的时候心中肯定是一片茫然。他可能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他应当长得很好,他仍然思念他的母亲,他或许受了委屈,但一定会拥有许多人的关爱。
他走到了白玛曾经待过、生活过的地方,拂林也许陪伴在旁,然后他说出了妈妈的名字,白玛。
他会从喇嘛们的口中得知,白玛,他的母亲,她一直在等他。
她心爱的孩子会与她相处三天,这是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才换来的三天。不论是对于一个母亲,还是一个孩子,这都会是一段非常难得的相处时光。
可惜越想抓住时间,它便流逝得越快。
喇嘛们准备的房间非常安静。落雪的声音传不进来,只有清晰的呼吸声。
她的呼吸声、她的气味会让他想起来小时候吧,朦胧的记忆还残留了些许,他或许隐约只能回忆起来一点点,想起来妈妈温暖温柔的拥抱,香香的柔软被褥,那是一种安心的感觉。
她拿着小玩具逗他,拿着红色的喜糖在他眼前晃。小胖手伸着,他发出咯咯的笑声。
他原本看不清她模糊的脸,但在今天,他终于看见了。
那张温柔的面容酣睡着。
他来了。
她的小官来了。
他茫然地抓着她的手,感受着她的心跳,听着她的呼吸。
他能听见一切生机都在复苏。
他能看见一切复苏的都在衰退。
雪越来越大了。
章节名来自我很喜欢的一句歌词,《崩坏三》往世乐土篇章伊甸所唱。
愿你我永不离别,愿时光永驻此刻。
写到这儿突然就想起来了。
后者在这里指代张起灵后知后觉的留恋。
前者是白玛无望的心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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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愿时光永驻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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