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朱墙深,故影来
永安二十七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更早。
沈玉微揣着那张泛黄的宫籍,站在承天门下时,棉鞋已经湿透。北风卷着雪沫子往领口钻,她下意识把冻得发红的手缩进袖管,指尖触到袖袋里那半块磨得光滑的青石板——那是父亲沈知言当年在狱中托人带出的,背面刻着极小的“清”字,是沈家满门最后的念想。
“新来的,磨蹭什么!”
管事姑姑的呵斥像冰锥砸过来,沈玉微忙低下头,跟着队伍往内宫走。朱红宫墙在风雪里显得格外沉郁,墙头上的琉璃瓦覆着层白,远远望去,像条蛰伏的白龙,张嘴就能吞掉无数鲜活的性命。
同批入宫的宫女有十二人,多半是商户或小吏之女,脸上带着怯意,唯有一个穿石青色袄裙的姑娘,腰杆挺得笔直,路过假山时还悄悄掐了朵冻得半僵的红梅,别在鬓角。
“我叫林若桃,”她凑到沈玉微身边,声音压得低,带着点狡黠的笑,“你叫什么?瞧着面生得很。”
沈玉微攥紧袖袋里的石板,指尖泛白:“沈玉微。”
“玉微,”林若桃念着这名字,眼尾弯起来,像藏了星光,“好名字。以后咱们要是分到一处,我护着你。”
话音刚落,管事姑姑的藤条就抽在了两人中间的雪地上,溅起一片冰碴:“宫里没规矩的东西!进了这宫门,舌头和手脚都得拴上绳,再敢私语,拖去慎刑司喂狗!”
林若桃赶紧低下头,却在转身时,飞快地往沈玉微手里塞了颗蜜饯。是颗山楂味的,裹着厚厚的糖霜,在冰冷的掌心化开一点甜。
分到住处时,沈玉微竟真的和林若桃凑到了一处——浣衣局的偏院,一间挤着六个宫女的小耳房。土炕上铺着发霉的稻草,墙角结着冰棱,林若桃却毫不在意,刚放下包袱就爬上去,把靠里的位置腾给沈玉微:“这儿避风,你睡这儿。”
夜里,其他宫女都累得倒头就睡,林若桃却悄悄凑过来,从枕头底下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芝麻糕。“我娘塞的,说宫里吃不饱。”她掰了大半给沈玉微,自己只留了小半,“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沈玉微咬着芝麻糕,甜香混着眼泪往喉咙里咽。她没说话,林若桃也没再问,只是拍了拍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小兽:“不管以前是什么样,进了这浣衣局,咱们就先把衣服洗干净。”
浣衣局的日子,是浸在冰水里的。天不亮就得起来挑水,寒冬腊月里,手伸进洗衣盆,没半个时辰就冻得像红萝卜,碰一下都疼。沈玉微身子弱,第一天就差点栽倒在结冰的石板上,是林若桃一把拽住她,自己却滑出去老远,手肘磕在石台上,青了一大片。
“傻不傻?”沈玉微替她揉着伤口,声音发颤。
林若桃咧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你手要是冻坏了,怎么描花样子?我瞧你昨晚在墙上画的海棠,比绣样还好看。”
沈玉微一怔。她昨晚实在睡不着,借着月光在墙上划了几笔,是父亲教她的那套“摹骨画”技法,没想到被林若桃看见了。
夜里,林若桃把自己攒的冻疮膏偷偷抹在沈玉微手上,药膏带着淡淡的桂花味。“这是掌事姑姑赏的,”她压低声音,“听说太后最喜清雅,下个月要选几个手巧的去寿康宫绣屏,咱们得想法子抓住机会。”
沈玉微的心猛地一跳。寿康宫离权力中心最近,或许能找到当年父亲旧案的蛛丝马迹。
“可浣衣局的人,哪有机会去寿康宫?”她问。
林若桃却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她凭着记忆画的绣样,针脚走势竟有几分门道:“我娘是苏杭有名的绣娘,我从小跟着学。你画得好,我绣得好,咱们凑一对,不信成不了事。”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像拧成了一股绳。沈玉微借着洗衣的间隙,在废布上画下各种纹样——有凌寒的梅,有戏水的鱼,还有暗合诗词意境的“月移花影”,线条流畅,连叶脉的走向都分毫不差。林若桃就着油灯,把这些纹样一针一线绣在帕子上,她的针法极快,指尖翻飞间,普通的棉布上仿佛落了活物。
出事那天,是选送绣品的前一夜。
一个姓李的宫女不知从哪儿得知她们在准备绣品,趁两人去打水的功夫,竟把林若桃绣了一半的“寒梅图”扔进了脏水桶。等她们发现时,墨渍混着污水,把雪白的绢帕浸得一塌糊涂。
“是李青!我看见她刚才在门口鬼鬼祟祟!”林若桃气得发抖,眼眶都红了。
李青却叉着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谁看见了?有本事拿出证据来!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东西,浣衣局的贱婢,还想攀高枝?”
沈玉微看着脏水桶里的帕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没说话,转身走到自己的包袱前,从最底下翻出块藏着的素绢——那是她入宫时,用仅剩的碎银买的,本想留着画父亲案宗里的字迹。
“若桃,还有针线吗?”她的声音很稳。
林若桃一愣,随即点头,赶紧把针线盒递过来。
沈玉微坐在油灯下,指尖虽还发僵,落笔却极稳。她没有重画寒梅,而是借着绢帕一角原有的污渍,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枝枯藤,又在藤上点出几朵欲绽的白梅,最妙的是在留白处题了行小字:“雪压枝低,却有暗香来。”
墨色未干,林若桃已经拿起针线。她的手指在绢帕上翻飞,银线勾出梅枝的苍劲,白线点染出花苞的娇嫩,连那点污渍都被巧妙地绣成了雪团,浑然天成。
天快亮时,绣品成了。
当管事姑姑来收绣品时,李青捧着她那幅中规中矩的“牡丹图”,看见沈玉微和林若桃手里的“寒梅图”,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管事姑姑拿起那幅图,指尖在题字处停了停,又摸了摸绣面的针脚,半晌才说:“这两幅,送到寿康宫去。”
走出偏院时,雪已经停了。林若桃拉着沈玉微的手,两人的手心都冒着汗。
“玉微,”林若桃看着远处宫墙的轮廓,眼睛亮得惊人,“你看,朱墙再高,也挡不住想往上长的枝芽。”
沈玉微抬头,晨光正刺破云层,落在宫墙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她摸了摸袖袋里的青石板,背面的“清”字仿佛烫了起来。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朱墙之内,有冤屈要雪,有真相要寻,而身边这个带着桂花味的姑娘,或许会是她在这深宫里,唯一能抓住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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