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燃了盏豆大的油灯,船只在风雨里摇曳,颠簸得灯火堪堪像要断了线。
“怎么了?”
裴桓此时还没就寝,单臂斜倚着小几而坐,鲜少显露几分散漫的姿态,他手中酒坛高扬,似乎已经快要见底,闻声只先侧目瞧过来,没立刻准她进来。
“我害怕……睡不着。”
“回去蒙上被子,数两百只羊就睡着了。”
裴桓嗓音淡淡地,不怎么擅于哄小孩儿的人,由头找得略显敷衍,显然并不打算收留她。
念安皱着小眉头,夹在门缝里抱着枕头,蹑手蹑脚挪挪步子,“数过了,还是睡不着……”
她蠢蠢欲动地想进去,偏他不发话,她也不敢贸然越界,等这片刻,恰好天上又降一道惊雷,轰隆一声正劈在她脑袋顶儿。
“啊!”
犹似只小老鼠教人踩到尾巴,念安霎时吓得汗毛乍立,再管不得他应不应,抱着枕头急奔进屋,一溜烟儿跑到榻边,抬手掀起被子便钻了进去,异常灵活滑溜。
蒙上头,外面就算天塌了,也还有舅舅顶着。
裴桓在旁瞧着不禁好笑出声,看那被子里拱起来道小山丘,半醉的时候却没有那么多耐心陪个小孩子玩儿,索性单手支颐不予理睬,且由她自己闹腾去。
他兀自执起酒坛又饮了一口,那股流淌着的灼烧感便从喉咙,一路蔓延到他肺腑深处,凶猛又粗鲁。
这种极为劣质的蛇酒,是船工们自己酿的,谈不上如何高深美妙的味道,精髓全在个烈字上,方才风雨侵袭,涂绍出了舱去甲板上帮忙,船工们为表敬佩送来的。
裴桓有伤在身,原不该动这些,事实上,因有幼时的前车之鉴,他这些年纵然走南闯北,在各种宴席与人打交道,也从来滴酒不沾。
可看看眼下,孤舟江上,四下只有波澜不休的江面、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暗,这样漫长又无趣的路程,脑海里止不住的千头万绪,都杂糅成一团乱麻,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像是要把人撕碎,又何妨放肆地去醉一回。
然而没等片晌,旁边裹紧的被子蚕蛹里,又窸窸窣窣地传来响动。
念安似乎在这里也睡不着,从被子里钻出个小脑袋来,皱皱灵敏的鼻子嗅嗅空气中的味道,随即悄悄提起被子掩住了自己下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往上,直勾勾觑着他。
“又怎么了?”
裴桓余光里察觉了,视而不见片刻,还是颇为无奈地调转目光望过来。
念安冲他眨眨眼,小小声地如实道:“你喝的那个酒,熏得我睡不着。”
“……”
裴桓霎时间古怪蹙起眉尖,倒是难得语滞,瞧她在榻上露出来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烛火摇曳下,无辜又认真,还学他假模假式地皱着眉。
不大点儿个人,意见却是大得很。
真有些小祖宗的风范,他倏忽垂眸失笑,抬手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还是耐性儿笑着应声,“好,对不起,这便不喝了。”说着便将剩下的酒坛从窗下扔了出去。
窗口打开一隙,风雨里咚的一声闷响,冷风呼啸着溜进来,忽地吹灭了烛火。
念安心满意足地抿唇轻笑了笑,借着昏暗的光线寻到他的身影,大抵是觉他这会子好说话,她不长记性地又好奇问起来,“舅舅,白天那个姐姐,她到底为什么会哭呢?”
“嗯?”
他这声音从鼻腔里发出来,低沉微扬的调子,入耳,念安立刻记起他下午那副不好惹的样子,不用看清,忙一缩脖子重新藏进被子里,急急丢下句:“我睡觉了!”
此回说睡便是真睡了,顷刻间,屋里全都静下来。
裴桓靠在昏暗里许久,听着榻上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绵长平稳,还掺上点浅浅的鼾声,知念安熟睡了,便起身过去,弯腰一把将人连被子都抱起来,放回了隔壁她自己的榻上。
此行水路千里,商船在凌江上足足飘了半月有余后,转入运河,而后复又行了七八日,总算于这日朝阳初升、寒露未褪时分,吹响号角抵达了丰州码头。
从丰州入京便很近了,出了码头雇辆马车,不过大半天的功夫。
下船时,码头上却已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岸边围满了众多前来接应亲朋好友的人,裴桓此回进京,没有事先告知过任何人,自然不作预想,只径直牵着念安朝人少处走出去。
未料出人群后,往前不过二十来步,旁侧小道上忽有辆马车行来,堪堪停在了几步远。
涂绍谨慎回护上前,教裴桓抬手止住了。
下一刻,便见那马车车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目光触及这边,面上便堆上笑,拢着双手快步迎到裴桓面前,开口嗓音透着股莫名的尖利。
“见过裴郎君,郎君可着实让老奴好等,为这一遭,王爷已命老奴在这儿候了四艘船了。”
裴桓见过这人,去年冀州世家交权之事中,常日侍奉在宸王左右的近侍总管,孙兆忠。
……
乘宸王府的马车入京,孙兆忠一路鞍前马后,亲自侍奉于马车中,递上茶水,笑容满面地道:“自冀州一别,王爷回京后,时时当着圣上的面不吝称赞郎君,原打算年后巡视商州再召郎君随行,半月前倒先听闻郎君已在来盛京的路上,郎君这一路可还顺利?”
裴桓在船上近月余,不问世事,却也料想裴家的变故,应当已然散播到各处。
是以宸王现如今知晓的,恐怕也是他暗害周氏,从而被逐出裴家这一遭,仍旧派人暗中查探行踪,又命孙兆忠亲自相迎,大抵只是因那些罪行对宸王而言,不若踩死只蚂蚁罢了。
“劳王爷挂心,孙总管这几日在此,想必也是辛苦了。”
“为主子分忧,是老奴分内之事。”孙兆忠颇为谦逊地半垂着头,又沏好盏甜乳茶,双手捧给念安,“近来江上素来风大天寒,小小姐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
念安紧挨着裴桓坐,面对这殷勤示好的陌生人,反倒有些害怕,扬起脸看看裴桓,听他安抚说“可以喝”,这才伸手去接过来,礼貌道:“谢谢伯伯。”
孙兆忠听得眉开眼笑,直夸她懂事乖巧。
裴桓却只浅淡应过两句,并不教念安搭话,他知孙兆忠在外的名讳,宸王身侧伺候多年的大总管,又岂会当真是面上看起来那般,温和慈爱的良善之辈。
马车这厢行过大半日,午后时分,便从府侧东门进了宸王府。
宸王府邸建成于四年多以前,宸王当时方才十二岁,暴戾之名已日渐远扬,但耐不过圣宠加身,他的王府规格比之寻常宗亲依然高出数倍,离皇城也最近,圣上甚至为方便时常召他进宫陪伴,特地自王府西南修建步道,可使他不受宫规束缚,随时从府上直进皇城。
孙兆忠在前带路,想必意有所指,直将裴桓领到了西南处的小楼中。
裴桓身处小楼三层,从窗边便可以俯瞰周遭王府景致,最醒目的,当属下首那条重兵把守的步道,直通皇城北面通化门,连带远处的巍峨皇城,也仿佛近在眼前。
偌大的王府,偏偏舍近求远选在这里会面,裴桓望着极浅勾了勾唇,仿佛戏谑。
等了不多时,外面楼梯处传来脚步声。
敞开的大门外,走进来个身着绯色锦衣的少年,华服其上金线绣蟠龙,张牙舞爪,通身尊荣丝毫不掩,一双丹凤眼亦是生得十分张扬倨傲,似笑非笑,“聿璋,好久不见。”
裴桓不似他那般热络,只拱手见礼,“拜见殿下。”
先前在冀州,宸王急于建功立业,原本打算直接拿琅琊王家杀鸡儆猴,是裴桓教孙兆忠带话,言明太平盛世,功业不在屠刀之下,而在人心之上,劝他广开言路,请众世家共同商议属地治理改革之法,历经足足两个多月,世家中间先起了矛盾重重,又是裴桓从中周旋,几乎不费宸王多少功夫便定下了变革策略,如今官府再去推行,便已十分顺利。
宸王一趟冀州之行为皇帝分了忧,又在自己过往的恶名上镀了层金,心情大好,眼下对待裴桓自然礼遇有加,教人奉茶上来,又亲自引他入座。
裴桓进府时念安尚且在熟睡,所以将她留在了马车中教涂绍守着,眼下他也不愿久留,只道:“王爷今日召见在下,有何差遣,还请直言。”
宸王不拘规矩,身子歪斜靠着软枕,悠闲说:“本王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坐在这里确实不为同你叙旧,但开口之前,本王还想先听听,你为什么会离开裴家?”
“王爷不是已经知晓?”
“啧……”宸王笑得邪气,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封信笺,放在桌上,“本来是知道一点,但现在看你的样子,又好像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裴桓拿起来看,那是份从淮州快马加鞭,要送往尚书省主官李耀山手中的信。
信上盖裴家家主裴五爷的章,其间义正言辞,声称裴桓私德有亏,已经被逐出裴家,不堪再以戴罪之身入仕途,这封信,摆明是要彻底断了他的青云路。
裴桓垂眸放下信,并无甚意外,“这信现在王爷手中,看来我要多谢王爷。”
“那是自然,”宸王挑眉,对他的“谢”欣然领受,“况且,本王既然能截下李耀山的信,能做的便比李耀山多得多,坦白说,本王不在乎你有没有杀人,哪怕你把裴家的人都杀了,但只要你对本王有用,本王都能将其一笔勾销,只是……太利的刀,本王也忧心用起来不顺手。”
裴桓就是那柄锋利的刀,宸王想趁他如今蒙尘时收归己用,就要先寻到他的刀鞘,裴五爷与他决裂却不杀他除后患,在宸王眼里,若非太过自负,那便委实是还不够狠。
可对于裴家内情,裴桓始终绝口不提,“王爷说笑了,在下如今孑然一身,与裴家的恩怨,不过微不足道的家事罢了,不值得王爷过问。”
宸王闻言立刻不悦皱起了眉尖。
这时,两人临窗的这面小楼下,忽地传来小孩子玩闹的笑声,裴桓听着凝眉侧目,便见楼下的空地上,孙兆忠正当牛做马地扮丑角逗念安笑,引她再把风筝放醒目些。
宸王坐在对面,静观裴桓原本波澜不兴的面上,总算起了些波澜,原本皱起的眉尖渐舒展开来,笑道:“放心,如今的王府里没有吃人的猛兽,就算有,也不吃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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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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