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森严,宫墙里的变故,直隔了两日,才隐约通过街面上骤然增多的京畿卫,透出几分不寻常的端倪,银白铠甲穿行在大街小巷,行人噤声,一时颇有些草木皆兵的阵势。
雀梅早起出门采买,看到了那一遭,回来说与念安听古怪。
念安靠坐在软榻窗边,抱着画集有些愣神,听她讲起外头那般情形,倒是颇有几分狐疑,却也并不懂其中关节,左耳进、右耳也就出了,还意识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晨起,天便阴沉的厉害,越过窗口往外头瞧,四处好似都是灰蒙蒙的。
她午间原本与疏桐约好,前往叶府替疏桐相看几个“夫婿候选人”,现下眼看时辰快到,正打算收拾起画集,叫黛青进来拾掇行头准备走,还没出声,黛青倒是先从外头匆匆进来了。
“小姐今日不必去了。”黛青看着她,道:“刚刚叶府来了人传话,说叶大人替家主给你带话,近几日城中恐怕不甚太平,让你关门闭府只在家里待着,莫要出门,若非家主出宫回府,否则遑论任何人上门,都教你莫要理会”
念安抱着画集当下微怔,听过那话,一时只抓住了其中最关心的点,“舅舅已回京了?”
黛青眉心紧皱着点点头,“叶府的人是这样说,家主两日前深夜便已进宫,只此时有要事缠身,尚且不得出宫,还说教你不必多想多问,只在家闭门等候便是。”
官场上的人,说话总惯常只说一半,且越是事态严重,越是不大会全盘托出,怕引火上身。
念安听叶大人传来这模棱两可的话,心里一点儿都没有安稳半分,反倒更加惴惴不安。
裴桓回来却过家门不入,想必是有极为要紧的事,但宫中的消息捂得密不透风,她半点也不知他如今究竟怎样,当下坐在软榻上,简直如坐针毡。
心里揣上了事,她坐不住。
这厢不多等,念安遂吩咐黛青先去同叶府的人道谢,又立刻起身趿鞋,自己往里间去换了身得体的衣裳,便上马车,吩咐驾车的侍卫,改道前往宸王府。
晨起阴沉的天,到此时终于正大光明的轰隆碾过几声闷雷,很快便痛快降下一场雨,到宸王府南偏门前时,雨势正大,哗啦啦浇在地上,激起半尺高的碎珠子。
王府门房上得了信儿,知她也算得府上常客,不敢耽误,连忙往里头去通传。
念安下来站在门前片刻,绣鞋和裙摆都湿了个透彻,不多时,遥遥见门里回廊有人过来,孙兆忠撑着把伞提膝襕到近前,面上含笑唤声姑娘,却并没立刻领着她进门。
“今儿这样大的雨,姑娘怎么还出门跑这一趟,裙子都打湿了?”
念安瞧他是要跟人打太极的模样,赶忙出声儿开门见山,“大监就别跟我绕弯子了,我是想来寻王爷的,可瞧您这趟出来冲着我笑,别不是王爷不愿意见我吧?”
她微蹙着眉,那双澄澈眼睛望向人,总好像半点心眼儿也没有,坦白直率的姑娘家,孙兆忠倒是向来打心底里喜欢,再要是同她拐弯抹角,倒像是辜负了她的信任。
孙兆忠无奈叹口气,“先进来把打湿的鞋袜换了吧,当心捂出病,我慢慢儿再跟你说。”
他果然是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用问就知道念安冒着大雨,难得主动来宸王府是想干什么,无非是想知道些裴桓的消息罢了,又能有什么不得了的心思。
念安听他发了话,忙带着黛青跟上。
孙兆忠没带她往王府深处走,只在离偏门不远的厢房里,招呼个婢女去绣房里取双新的绣鞋,连黛青也都指使到外头去等着,待周遭没有旁人,这才叹口气缓缓开口,“你今儿来的不是时候,王爷并非不想见你,而是此刻,王爷也正在宫中呢。”
“怎么突然间,这些个大人物,全都聚到宫里了……”
念安听着狐疑,孙兆忠这厢才将皇帝昏迷之事,同她粗略说来。
孙兆忠面上颇为忧虑,“王爷比裴大人还要早进宫,到今天为止,已经是第五天,日夜不休守在兴庆宫,也不知主子的身体遭不遭得住,裴大人的消息,我倒是听了些,现如今皇帝安危悬心,信王视东宫为眼中钉,裴大人为护那位小殿下不惜动了刀剑,你——”
“舅舅可受了伤?”
念安脸色霎时都吓得白了一度,孙兆忠瞧着凝眉教她沉住气。
“并未,”孙兆忠道:“只是刀剑一出,裴大人日后便与东宫再分不开了,你现如今能做的,无非是回家去诚心祈祷,陛下此回能够安然无恙,否则,京中怕是真要有大事发生。”
他已将话说得这样直白,念安没道理再听不懂。
“那……王爷呢?”念安既然来了这一趟,宸王的态度,总是要知道几分的,她看着孙兆忠,“大监知道我舅舅原先曾是为王爷办事的,现如今也是身在其位谋其政,王爷同慧成太子之间的恩怨,众所周知,那若是他日当真生变故,王爷会如何做?”
孙兆忠垂眸略笑了笑,“姑娘不该这样问,我说句不瞒你的话,今日若王爷在府,也是不会见你的,裴大人有自己的打算,但宫中那档子事,王爷不会去掺和。”
不掺和?
宸王虽然名声不太好,但却是皇帝最受宠的儿子,难道对皇位就没有想法吗?
念安不敢这样问,凭孙兆忠的身份,能对她说到这份儿上已是很难得,她再得寸进尺,便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遂还是起来颔首福了福身,道了句:“多谢大监。”
正好此时,外头婢女取来了绣鞋与罗袜,念安换上,孙兆忠便领着她,往王府外头走。
原路出了厢房回廊,两人前后脚刚迈出圆月门,却见前头正门方向进来的石子道上,几个侍卫正抬着肩舆,将形容略显潦草落拓的宸王,抬进王府里来。
在宫中五日未归,回来便好似去了半幅魂,孙兆忠看着连忙迎上去。
念安心下也不由得惊了一惊,讶异宸王怎会如此憔悴,但不敢多盯着看,连忙垂下了脑袋,安分待在一边,但宸王都出宫了,皇帝到底是怎么个情形,也不知裴桓现下又如何?
她站在雨幕里敲心鼓,宸王必然是能瞧见的,但无心言语,只在路过时,眼神儿示意,教孙兆忠给她吱了声,孙兆忠低声说:“快回去吧,裴大人此时也已出宫。”
念安听着顿时沉沉舒出一口气,冲着走过去的肩舆也福了福身,而后便忙提裙,快步往家里赶去。
这厢马车自宸王府偏门调头时,裴家门前,裴桓已自宫中回了府。
夏季的雨总是来势汹汹,风卷着雨丝斜斜地飘,从前院穿过的短短功夫,裴桓半臂肩头已洇染上闷热潮气,迈过垂花门到后院,原该直回熙院梳洗的,但脚下疲倦的步子站在门里略顿了顿,眸光遥遥触及旁侧的兰庭,还是不由得调转了方向。
他早上教人传了话给她,原以为她此时该听话在家,到了廊下,才听雀梅回禀,说她忧心放不下他,收到口信反而急匆匆出门,去了宸王府。
裴桓听着揉了揉眉心回身,便欲去接。
身后本来已经准备走的涂绍,见他容色不甚佳,知他不放心念安在外头,遂上前拦了一拦,主动请缨,“属下去,大人进屋歇着吧。”说罢转身,拿着伞便进了雨幕里。
裴桓提步进屋里,看雀梅忙活着要奉茶,只教人先退出去了。
他自提了膝襕到软榻上落座,放任身子靠进绵软的迎枕中,闭上眼睛,连日来紧绷的肌骨好似才终于得以松懈下来,周遭那股浓郁的龙涎香此时变成了颂和凤祎,掺杂了女孩子生来不同的浅淡体香,杂糅成了种似乎独属于她的味道,比花香温软、又比熏香轻甜。
再精通香道的人,亦说不清那究竟该如何形容,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她”。
大抵是太倦,裴桓躺在其中深呼吸了几口气,便任凭她的气息伴着盛夏潮湿的空气,弥漫进他的四肢百骸,包裹住他周身,像是雨水浸透纸张,从内到外,一寸寸将人软化、融合。
此前远行数月,始终未能安然入眠的嘈杂神思,此刻身处其中,却竟荒谬地感到无比宁静沉定,周遭仿佛倏忽全都静默下来,再没有了那些纷乱不休的拉扯。
困倦睡意如潮水般席卷入脑海中前,裴桓略挪了挪身子,手臂却倏忽不慎压到薄毯下,一方凸起硬物的边缘。
微熹着双眸撑臂起来,他抬手将薄毯掀开,却便就这般猝不及防地,看到了薄毯下素色的纸张上,精细工笔勾勒出的半幅男子画像。
裴桓指尖刹那顿了一顿,满腔深沉倦怠一扫而空。
他记得她那时给他写的信,只跟他说了院中石榴花开繁盛,却没跟他说,她写信时眼里的他,彼时便该站在石榴树下,一并成为她眼中值得入画、精雕细琢的风景。
她原先还说,工笔繁琐、束手束脚,她不喜欢,可掌下纸上一幅幅用心勾勒的工笔画像,练剑、阅书的是他,温然含笑的是他,服绯与她并肩而立的,仍旧是他。
一笔一画,尽都是他。
目光触及良久,裴桓才仿佛忽然后知后觉,触碰到灼灼火苗,手指犹似被烧到般微曲了曲,却又并未立时收回来,眉心蹙着,指腹却仿佛引火**般,极轻地抚了抚指下纸张。
眸中定定注视片晌,直听到屋外有轻快脚步声传来,他牵过薄毯,重新将她的“秘密”盖回了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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