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坐在凳子上,他端起大碗喝了一口凉水,然后把剩下的水浇在磨刀石上,两条瘦瘦的胳膊尽可能地调动起全身的力量,肌肉绷紧,终于拿起剪刀磨刃,不过一会儿,一条条辫子落在了大街上,人脸上的表情是惶恐和迷茫的,他们不是为了革命剪辫子,是为了活命。
十六岁的褚裟回到王府未满两年,每日都是吃喝玩乐,他的长辈为此操碎了心,全然不知他在欧洲留学都学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回来报效朝廷。
“法衣四岁背得四书五经,五岁就被老佛爷选中留洋,师夷长技以制夷,他怎么就没有半点样子?”
不只是褚裟一个孩子,统共有三十五个,他们全都是选出来的神童,可惜年纪太小,因为水土不服都死在了异国他乡,褚裟委实是能活,逃过那一劫,没有做出半点贡献,但因为有贵族身份在,被封了好些称呼。
褚裟坐在茶馆门口,他瞧见街上的热闹,听见有人喊这是民国元年,扑哧一笑,自知好日子到了尽头,再回首,游行的学生举着旗帜,气势不凡。
若非说过去的那些年学到了什么,他是一个也说不出来,一直在混日子,却见这些年轻的学生这般慷慨激昂,胸有成竹……
此时柯明挽站在队伍中,他还在上中学,个子还没来得及长,伸直了胳膊,希望自己做的旗帜能被人看到。
他们没有到擦肩而过的地步,但封—建王朝却实实在在跟民国元年擦肩而过了,只在这一年。
“爷,您的馄饨。”
“不吃了。”褚裟摸摸自己的辫子,随后放下铜钱回王府了。
一回到家,他就叫人把大门关上,吩咐下人瞒着老王爷街上的事情。
“法衣,法衣。”
噶伦巴此时正在廊下,尽管两人之间有一段距离,传过来的声音却不小,他如今已经四十岁了,只有褚裟这一个血脉,素来爱护得紧。
“儿臣见过阿玛。”
褚裟虽说是在欧洲长大的,但没有到放浪形骸的地步,阿玛呼唤,立刻应,恭恭敬敬地行礼,没有半点不妥之处。
“不用瞒了,我已经知道了,你玛法也不是老糊涂。”噶伦巴的眉毛很黑,五官非常端正,一皱起眉头就显出他身份的尊贵来。
“儿臣愚钝,未能为阿玛分忧,也未能为朝廷分忧,下一步又该如何,儿臣谨听阿玛的教诲。”
“你走吧。”
褚裟很恭敬地弯着腰,身形不曾有一丝的摇晃,听到这话,失态地直起腰来望着阿玛的眼睛追问,“这是儿臣听错了吗?”
“我让你走。”噶伦巴很坚定,他知道以后的王府不可能再安稳下去了,必然会走向没落,必须送法衣走。
老王爷一直都躺在自己屋里歇着,他身体不算好,日日要喝汤药,前些时候,叫了一个人牙子进府,说要选个书童陪着阿哥。
心眼儿贼多的人牙子特意让所有小孩穿了最体面的衣服,只为让老王爷看中一个,“就他了?”
“这是给你的赏钱。”
“谢谢老王爷。”
人牙子捧着钱就跪了下去,他脑袋后边还有辫子,这是怕老王爷动怒,准备卖了孩子回去再剪辫子,“还不给老王爷磕头?”
“谢谢老王爷。”
小男孩懵懵懂懂的,他饿了很久,来之前吃了一顿,不知道为什么,胃里的食物好像在翻滚,实在是忍不住,“呕——”
“这是怎么回事?”仆人发怒了,他这是在替老王爷训斥不懂事的人牙子。
“老王爷,我也不知道他这是犯了什么毛病啊,您息怒,这里还有其他孩子,您再挑选一个健康的,这个,看看他。”
“玛法。”褚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些,他不能让玛法再一次动怒,对身体不好,全都是阿玛叮嘱的,实际上他没有这么贴心。
“大阿哥来了。”
“孙儿给玛法请安。”褚裟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头比人牙子磕得讲究多了,在没听到玛法让起来前,他的眼睛看向了跪在呕吐物上的小男孩,对方枯黄的小脸上写满了惊恐。
“起来吧。”
哈札木语气厌厌的,他还在生孙儿的气,对方因为夫子之死披麻戴孝,不肯觐见皇帝陛下,现在是彻底没有机会了,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你应该进宫护驾,你这不成器的泼皮!”
皇帝如果退位了,王公贵族们的既得利益当然就化为乌有了,所以当皇太后召集皇室宗亲商议退位的事情时,有不少王公贵族坚决反对,哈札木就是其中之一,他们一家都加入了宗社党。
宗社党并非纸老虎,而是一股非常强大的政治力量,他们召集整合八旗部队,不再依靠北洋汉军,而是用八旗军队与同盟会决一死战。
当时宗社党的骨干力量出国学习了不少新政策,甚至是为王朝拟订了君主立宪制。
革命党在得到提醒之后,立刻组织人手暗杀宗社党的骨干力量……
“法衣,我死,宗社党再无希望矣,江山将亡矣。”身上散发着腐臭味的巴里坤伸直了脖子,他瞪着前方,直到咽气。
褚裟伸手抚过老师的眼睛,他们一起考察德国和日本,学习君主立宪制,最终老师却死不瞑目,他自觉没有希望,闭门谢客,一心为老师守孝。
皇太后一介女流,既无胆识,也无城府,被人唬住了,最终签下退位诏书。
“你被革命党吓破胆子了吗?”
褚裟直接起来,不再给老王爷面子,他加入宗社党,出生入死,“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可是想要挽留封—建王朝如同蜉蝣撼大树,如今他想保命怎么了?
“求爷收下我。”男孩不知道褚裟是谁,但看得到对方身穿金缕衣,腰挂偏白的淡黄色玉佩。
“他身体不好,不能给你当书童。”
“就他了,你少给我多嘴。”褚裟抓起小男孩,“以后你就跟着我,名字叫庆榆。”
“谢谢爷。”庆榆有了名字,他才十岁,很瘦小,但比其他孩子多了点机灵劲儿。
褚裟对老王爷露出一个笑容来,他额娘因为只生了他一个孩子,老王爷就逼着儿媳妇给丈夫纳妾,尽可能为王府开枝散叶。
几次下来,褚裟的额娘痛苦不已,吞金自杀了,不知道是不是冤魂在作祟,后来那几个小妾也没生出孩子来。
“老头子,别给脸不要脸。”
“你……你……”哈札木再生气也不敢说孙儿一句,因为王府就这么一个后人,即使褚裟骂完他扬长而去,他也跟身边贴身的仆人说孙儿有性格,以后必定大有作为。
宗社党学的德国和日本,特意学来了小队作战,由正黄旗子弟组成,其中就属褚裟最有身份,便是队长。
前朝已然覆灭,一队人前来找褚裟求一个对策,他们有不少没保住辫子的,正跪在地上等候发落。
“队长。”
“你们来的时候,没被人发现吧?”褚裟其实想和过去的身份撇清关系,但显然没有这么容易,这些人需要自己,王府也需要自保的力量。
“没有。”
有东西掉落的声音,外面的青年被副队长左衡阳给按倒在地。
“说,你是什么人?”
“爷,他在府里劈柴,是最近招进来的,不熟悉这里,您大人有大量,饶他这次。”管家紧张地擦汗,这是他的远房亲戚,可阿哥和几位爷的事不能外传,搞不好就没了命。
褚裟掀开门帘出来,他俯视跪在地上还没剪辫子的仆人,“你叫什么?”
“我姓薛,叫薛祖庭,刚才我在找斧子,不小心到了这里。”
像薛祖庭这样的粗使,做的都是又累又脏的活儿,他们只能在外院,不能进内院。
“放了他。”
“队长,万一他听到了什么,在外面乱传话的话……”
“我绝不会乱说的。”薛祖庭举起三根手指发誓,他被人按着,可是不低头,一直看着高高在上的阿哥,“您信我。”
“我信你。”
薛祖庭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像阿哥这么好看的人,明明身边这些人唯他马首是瞻,但他说话做事却透着和气,还对着自己笑。
过几日,褚裟第二次在内院看见薛祖庭的时候,还是没有发火,但是嬷嬷对薛祖庭一顿训斥,声音洪亮,不少下人偷偷摸摸地听热闹,不敢正大光明地用一双眼睛看,只敢竖起耳朵听。
“阿哥,这是我从山上摘的果子。”薛祖庭不管嬷嬷怎么说,他的眼睛盯着褚裟,期待对方露出笑脸来,“我摘了很多,那几个是仔细选出来的,你尝尝。”
“大胆,你怎么敢跟阿哥这么没大没小?”
内院的仆人能常见到阿哥,只晓得他平时里喜欢玩,爱吃水果,薛祖庭打听到了,便摘来新鲜的野果奉上。
“阿哥,我帮您丢了。”
“没事。”褚裟没有搭理跟自己说话的薛祖庭,但他挑了品相最好的一个野果拿走了。
“他吃了,放开我。”薛祖庭一把甩开抓着自己的两个家仆,他出身市井,没有学过规矩,打定主意接近阿哥,别人怎么劝怎么骂都不听。
因为现在的局势不妙,褚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竭力维持着贵族的体面,这是为了让外人对他们王府保持崇敬的心情和姿态。
薛祖庭完全意识不到政治层面上的考量和身份上的悬殊,他以为阿哥也喜欢自己,否则不会投来的微笑。
“你让我今夜去凉亭?”
褚裟只是笑,他不多说,在薛祖庭又问了一遍时,点点头,“你要来。”
天一黑,薛祖庭就大摇大摆地来了凉亭,他看看月亮,阿哥还没来,正在发呆的时候,一个人推他下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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