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笑没法用语言形容当时的感受,只觉得有双大手攥紧了他的心脏,甚至发狠似的拧了两下,仿佛要榨出几滴酸涩的汁水。
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方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抬到了半空中,那动作就像是要去摸对方的脸。
还好。他蜷了下手指。
张从云站得远,他这会还没有摸到,不然很难保证这爪子还能不能安然接在他的手腕上。
他忽然想起,张从云和烛龙同是洪荒神祇,万年前两人说不定还饮过同一壶酒、赏过同一盏星,今日见到昔年故交饱受折磨、死后也不得安宁的模样,甚至不得不亲自出手对付它,不知会不会生出兔死狐悲的心情。
张从云还没说什么,程笑以己度人片刻,倒是先伤感了起来。
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手臂紧跟着迅速垂下,他随口道:“等我们把绩效刷上去了,你要是不喜欢仙宫,也可以待在凡间啊。”
深究起来,这句话安慰的成分居多,原本没指望能得到回答。
修仙修的就是因果,神位越高,离凡间就越远,因果就越少。置身于因果之外,居高临下地看着滚滚红尘,就如同观影读书,很难会生出什么情绪波动。
所谓“太上忘情”便是如此。
程笑以为,这位祖宗即使厌倦了千年来仙宫的职场生活,对于凡间的烟火气息也没什么好感。
这个推论的依据就是,张从云在凡间行走的这些天,整个人也是淡漠和疏离的,与在仙宫时没什么不同。
比如现在,客栈楼下的几位信徒正在涕泗横流只哇乱叫,木梁都被浓浓的青烟熏出了檀香味,而张从云默然站在栏杆前,不论是喧闹还是香火,全数被那种孤煞的气息隔绝开来。
不应仙神,不入凡尘,一定要用什么东西来形容的话,那么山巅之雪大抵就是如此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不知把他的话理解成了什么意思,闻言居然微微笑了下,点头应了声“好”。
这下子倒是给程笑整不会了,他脱口道:“啊?”
张从云朝他走近两步,站定在烛光之中,灯火缱绻映照着他的眉眼,那种让人揪心的孤独感倏然消散无踪,仿佛只是程笑的错觉。
他眨了下眼睛,就听到对方轻声问道:“怎么?”
程笑实话实说:“只是没想到你会喜欢凡间。”
张从云:“为什么?”
程笑倾身凑到他面前,目光直白地打量着他的脸,笑道:“因为你看起来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嘛。”
说完,后颈一凉,一只手扣在他的脖颈上,不容抗拒的力道往下一压,他脑袋往前一磕,肩背瞬间绷紧,差点踉跄了一下。
“是吗。”张从云敛下眼皮,声音淡淡地:“你再凑近点看看。”
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程笑调戏不成反被逮捕,甚至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吹起了他额上的碎发。
酥麻的电流再次漫过他的神经末梢,他浑身一颤,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嘴上告饶道:“我错了!”
张从云从善如流地松开手,微挑眉梢,没有接话。
就在这时,刚刚放出去不久的青鸟回来了,它在张从云身边绕了两圈,而后便化为了光点。
下一刻,一股冰雪的气息扑面而来,客栈里骤然降低了好几度,转眼间木栏杆上就结出了霜花。
程笑心道不妙,正想提醒楼下那几个拜神的人速速进屋,忽觉温凉清风荡遍周身,还没凝形的霜花顷刻融成了水,湿漉漉地覆在木梁上。
张从云冷冷地睨着从天而降的姑射:“你架子很大?”
“……扶桑。”后者显然没想到落地就撞上这位祖宗。
即使同为初代神,神与神之间的地位也是有些微妙的差距的。
姑射显然不太敢接他的话,她轻抿嘴唇,惊慌的视线不自觉地瞟向程笑那边。
程笑只能回给她爱莫能助的眼神,他也没想到姑射来得这么快,还正巧赶在张从云火气上头的时候。
他看着这两人的脸色,一时间都不知道谁更像雪神。
就在他暗自腹诽的时候,张从云往旁边走了两步,停在他的身边,问姑射道:“烛龙在秦山苏醒之事,你是何时知晓的?”
姑射垂下眼眸,莹白睫毛如同清冽的雪花,嗓音却是万分温柔恭顺的:“二十年前吧……那会也是伏暑,我的绩效指标刚提了档,东奔西跑找地方降雪,无意间找到了这里。”
面对她楚楚可怜的神情,张从云熟视无睹,继续问道:“为何不管?”
“这……”姑射卡了下壳,随即叹气道,“你也知道,烛龙身居神位时便是百无禁忌的,失了神识之后更是暴戾恣睢,真要打起来谁也讨不到好处。我只不过是想完成绩效指标而已,何至于搭上毕生修行?”
说着,她又咬了下嘴唇,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当年不过是姑射山上的小仙,得帝俊天尊青眼方才升了神格,神力与你们这些创世神祇相比犹如萤火见皓月,这等泼天大祸你不出手,其余仙僚也在观望,我哪敢轻举妄动呢?”
听到这话,程笑心里的火气“蹭”地窜了上来。
他原本觉得张从云不解风情,对姑射仙子这样的大美人还冷言冷语的,现在才发现自己实在是高估了这群神仙的职业素养。
这种遇到困难就装傻、上级问责就甩锅的态度,不就是职场里偷懒耍滑搅浑水的恶心同事吗?
况且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知道烛龙在秦山城翻云覆雨的神仙还不少,可他们却毫不例外地选择了袖手旁观。
这种心态程笑也见过很多,就是怕自己栽树,到头来却方便了别人乘凉,于是宁可什么也不做。
匆匆几十年,诸天神明算计来算计去,秦山就成了“法外之地”。
程笑的五官清俊,平日里显露出来的模样总是言笑晏晏的,此时沉下脸来,眉眼间陡然生出几分锋利感,明锐照雪似出鞘的刀光。
气氛刹时凝重得快要滴出水来,姑射觑着两人阴沉的脸色,小声辩解道:“扶桑,你也没必要总挑我的疏漏,需要我善后的时候,我这不也快马加鞭地赶来了嘛……”
话没说完,程笑就打断了她:“你是想白捡个好处吧?”
最难对付的烛龙被他们解决了,收尾的工作留给姑射,相当于将工作成效拱手让人,对方就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面对程笑,姑射又换了副面孔,她仰起头,朝着赤红的天际抬了抬下巴:“程仙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些,要是没有我,你打算如何处理这火山?”
但张从云还在这里,她也不敢太放肆,转过头时已经敛起了眼中的愠色,转而露出纯良无害的表情,道:“但我是个有原则的人,也不白收你的好处。”
姑射:“你不是在招聘么?半年前我在沙泽郡偶然遇到个天生仙骨的凡人,正好那地方离秦山城不远,消息我告诉你了,我们互利互惠。”
话音落下,她抬手将鬓边的白发拢到耳后,斜着眼吊起眉梢,招呼也不打就消失在了原地。
程笑久久无言,半晌才侧过目光,望向身边冷着脸的张从云。
姑射虽然说话茶里茶气的,但既然愿意给出天命之人的线索,想来应当也不至于诓他。
程笑拿捏着自认为最温和的嗓音,真诚地询问张从云的意见:“何时启程?”
对方看了他一眼,眉头皱了一下:“不要学她说话。”
被嫌弃的程笑:“……”
程笑:“你要求好多。”
“所以你最好谨言慎行。”张从云笑了下,抬步往房间走去,远远地扔过来几个字,“启程随你。”
随着这四个字落音,二楼的明争暗斗宣告结束,楼下的祭神活动也终于散场,刘掌柜三人打着哈欠各自进屋。
程笑站在原地,双目放空地望着残余的青烟,脑海中自动回放着穿越后这几日跌宕起伏的经历,最终定格在张从云垂眸时那个空寂落寞的表情。
他自认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无论如何也忽视不了心脏里滋生出的那种酸胀感。
一个人孑然行于世间,璀璨耀眼的少年时代却化作了薄薄的话本传闻,唯有在茶楼酒肆里缅怀昔日故友或仇雠,那是种怎样的感觉?程笑想不出来,怔怔地站在走廊上发呆。
直到天边的红光逐渐消退,紧跟着薄薄的雪花降落地面,他才回过神来,兀自摇头,驱散心中没来由的惆怅。
-
翌日,熹微晨光洒满大地之时,那层清霜已经完全消融了,凡人从睡梦中醒来,并不知晓昨夜发生过什么。
程笑二人向吕世明告别,后者打算在秦山城多住些日子,为那些留下后遗症的病人义诊。
出城时,程笑特意绕路去看了一眼郊外的荒野。
只过去短短一夜,曾经枯死的树干竟然已经长出了几枝新芽,石缝里也有几株新鲜的嫩草冒出了头。
叶片落地,半截根茎埋进土里,进而缓慢腐烂化作肥料。
生机勃勃。
程笑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感慨道:“这些东西的生命力还真是顽强。”
张从云走到他身边,曲起手指勾了勾他手中的银色刀鞘,笑着接话道:“是因为你。”
“张公子谦虚了!”程笑挥动袍袖,小丹雀展翅而出,往前滑翔的过程中体型逐渐膨大,随即拔升在低空回旋,带起的飓风吹得程笑乌发飘散。
他纵身跃上流火翅羽,在粲然日光中回头笑道:“你也有份!”
张从云笑了起来,原本冷冽至极的眉眼舒展开来,和煦的阳光洒在他的睫毛上,仿佛铺开了千山万水。
程笑忍不住道:“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张从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反问道:“我昨晚说过什么?”
程笑顿时想起那句“谨言慎行”的警告,但对方虽然眼神极有攻击性,语调却很低很沉,羽毛似的挠着他的心尖。
他清咳一声,面上有些发热,一脸天真无辜地答道:“我忘了。”
程笑觉得自己大致摸到了些和张从云相处的门道,这个人的边界感很重,好像对每一个人都有一条很明显的分界线,这条线以内他看心情搭理,这条线以外他连眼神都懒得施舍。
而程笑还没摸清楚他对自己的底线在哪里,并且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充满了好奇,孜孜不倦地探索着。
简称——喜欢作死。
张从云也不知信没信,径自踏过丹雀的翎羽,在他身前站定,轻笑道:“那你是该受点罚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