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尹昕被这个巴掌打得脑袋嗡嗡响,手却依旧死死攥着那盒蛋黄酥。
盒子里的蛋黄酥晃晃荡荡,敲击着纸盒壁。
“何尹昕!你要不要脸?跟那个拜金女厮混一晚上才想到你阿公,是吧?”
何尹昕怔在原地:“什么拜金女?”
他的母亲狠狠戳他脖颈上的那处吻痕:“你明知故问。知不知羞?就是上次那个找我们要钱的拜金女!”
“给我五十万,我就离开你们儿子。”
江易春俏皮的言语在他耳边响起,最终湮灭于短促的耳鸣。
拜金女?
小春怎么可能是拜金女?
“她不是拜金女!她是我女朋友!一个很好的女孩!”
“不是因为她,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何尹昕几乎第一时间嘶吼出来。
病房里几双眼睛都投射到他身上。
他顾不得自己红肿的脸颊,一把将蛋黄酥塞进表妹手中,将父母拽出病房。
何尹昕未曾想自己的力气竟有如此大。
他抬起头,大口喘着气,盯着那两人的双眼:“你们能不能不要这样了!”
“阿公、阿公生病的时候,你们有出现过吗?是我、我一天天来陪阿公,是舅舅、舅妈还有雪曦来看阿公,你们……有给阿公打过一次电话吗?”
他的父亲冷笑一声,扯住他的衣领:“我们是工作忙,我们要赚钱的啊!你呢,要不是你离开爸,爸会这么生气,最后被查出癌症来吗?”
何尹昕内心被痛击一拳,他腿脚发颤,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
曾经,他会像个孩子一样,默默忍受着他们的批判。
然而今天,他再也难以忍受:
“我?癌症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不可控,你们为什么任何事情都往我身上泼?”
“爸,妈,你们对我冷漠就算了,为什么对阿公也这样?他不是和你们住一起的吗?”
“阿公在你们眼里,也只是权衡和你们表演孝心的工具吗?”
他嘶吼着说出这些话后,耳边重归一片寂静。
他看着眼前两具空洞的木偶人,他们抬起那两双没有感情的眼,盯着自己。
父母终于开口:“我们生了你,你就是我们的东西啊。”
“结婚、生小孩,上什么学校,读不读研,都应该听我们的。”
“我们养你这么大不就希望你混出什么名堂来嘛!”
“这样我们脸上有面子,你过得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何尹昕嘴角颤抖,他被扔入诡异电影中,被两具恐怖幽灵监视。
他的手指也逐渐失去温度。
那天,他拿到A大offer回到家乡时,父母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盯着他。
“昕昕啊,我们给你找了个工作,读研怪辛苦的,就去你陈叔的公司里做财务吧,工作稳定,收入又高。”
“是啊,陈叔的女儿跟你年纪差不多。”
何尹昕那时本静静听着,依旧是一副乖孩子模样:爸妈说得也有道理,现在这个经济环境不大好,有份好的工作也很难得。
至于A大,至于自己这么些天的努力,至于父母先前没命地威胁和催促……
至于自己保研时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算了,不过是放弃而已。
从小到大放弃的东西也不差这一个offer了。
虽然自己似乎是想要上A大的。
“我们说好了,等你们认识一下对方,就结婚。”
结婚?
他那时并未对江易春心动,可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的却是江易春的笑容。
她啃着猪蹄,她扬着马尾,她在食堂推开那自作多情的男人。
她身上的光芒在这一刻穿过他的回忆洒落在他的身上。
“我不要结婚,我都不认识她。”
“你们连我的意见都不听,就要继续决定我的人生?”
他扯开拴在自己脖颈上的无形项圈,第一次推开父母,第一次说着要与他们决裂的话,第一次将深埋在内心的痛苦彻底爆发出来。
父母也是第一次骂他:“没良心的东西!”
他总在大雾中仰望父母,可今天,他似乎终于不用站在低位。
他有他爱的人,也有爱他的人。
挣扎的过程固然痛苦、固然会受伤,可他最终从那鸽子笼中扑腾着翅膀飞出。
他不再是那只囚鸟,他有能力选择自己的前行道路,更有能力挣脱他们的桎梏,站在与他们相同的高度,直视他们的双眼。
他平视他们,发现他们不过两具空壳,他们不过是两个冒出银丝的中年人,他们不过是人类。
而他们说出的话,也如同风沙一般苍白。
而自己身后,不是空无一人。
他有她。
讨厌自己,却又给予自己爱的她。
何尹昕冷冷一笑:“所以,这就是你们不让我读研,让我给你们商业伙伴公司做财务顾问,顺便和他女儿联姻的原因?”
“你们……”
他想质问他们为什么只把自己当工具。
他想质问他们为什么给了自己物质条件,可从未在精神上满足他。
他想质问他们为什么如此不近人情,为什么还要一个孩子。
他想质问他们为什么自己的名字甚至都只是他们姓氏的结合。
可话到嘴边,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长叹一口气:“你们不是已经放弃我了吗?”
“对我一个弃子都有那么强的控制欲,值得吗?”
“这可不符合你们的理念吧?”
“尹男士,何女士。”
两人愣在原地,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们的面容再次在何尹昕眼前模糊。
“好了,就这样吧。”
“你们如果要去见阿公,我也不拦着,我先进去了。”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何尹昕转过身,不再听身后俩人说些什么,大步朝着病房走去。
他眼角含着泪,吸吸鼻子,闷头冲进病房。
阿公正躺在病床上,他的鼻孔插进好几根管子,心电图噼哩噼哩地尖叫着。
何雪曦正坐在阿公身边,将那块蛋黄酥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牙签串起,一口一口往阿公嘴里塞。
阿婆在世的时候,阿公也是最喜欢吃她做的各种糕点。
“老方啊,等我躺病床上快死了,你也要给我做个蛋黄酥,我好在黄泉路上吃。”
“老头子你是不是脑子又糊涂了,活得那么硬朗又想着死死死这种东西,赶紧呸呸呸!”
俩夫妻总会一边拌嘴,一边吃完剩下的糕点,再带着自己和表妹出去玩儿。
阿公的愿望确实没能实现,阿婆比他先走一步。
阿婆走后,阿公似乎真的成为更厌人的古怪老头。
阿婆的言语在他耳边响起:“昕昕啊,你阿公对你们确实严厉了点,但也别太怨他。”
她叹口气,指指自己的脑袋:“他年轻的时候出了点事,精神不太好的,你们就把他当成一个怪老头就好。”
“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在呢,这怪老头不敢乱搞的,放心。他之前还在纠结给你们买什么新奇的玩具嘞。”
“不过照他的德行,肯定要你们写完作业。”
阿婆呵呵地笑,坐在一边不明真相的阿公吃着糕点,也挤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哥、哥,阿公在叫你呢。”何雪曦清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何尹昕擦擦沾满泪水的双眼,吸吸鼻子,坐到床边,看向阿公那双苍老迷蒙的眼。
他轻轻叫阿公一声。
“哎,听见咯,昕昕。”阿公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嘴角还沾着蛋黄酥。
他用那双枯瘦的手轻轻握住何尹昕的手背。
这几天,他有空就跑去医院,给阿公带饭,为阿公讲着一些新闻。
阿公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偶尔会泛上一丝春风,依旧会握住他的手,与他絮絮叨叨讲着自己年轻的事情。
那是何尹昕从小从未听说过的,有关阿公的过去。
而曾经那个古怪的臭老头子,不过也是遍体伤痕的刺猬罢了。
“昕昕,有对象了啊?”阿公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何尹昕心跳一乱,但很快应下:“嗯,有了。她很好,我们……很相爱。”
阿公笑起来,他胸前的肋骨起起伏伏,他用着断断续续的声音继续讲着:“真好啊,昕昕。”
“你离家出走的时候我以为你真的是白眼狼,没良心的臭小子。”
“但这么些天,我才发现我错了。”
“你很有良心,很有孝心,也很乖。”
“昕昕……唉,算了,或许不乖一点能过得更轻松点吧。”
何尹昕替阿公擦掉黏在发际线上的银丝,擦去阿公根本咽不下的蛋黄酥碎屑。
他的泪水啪嗒啪嗒落在被子上。
他不知说什么,只能从一边端起蛋黄酥盒子,放在阿公身前。
“阿公,蛋黄酥、蛋黄酥还要吗?很甜的,你、你再吃点吧。”
老人那双迷茫的眼睛里泛起泪花,将何尹昕的衣角拽出皱痕:“不吃啦。你不要过得太苦,不要吃一辈子苦了啊。”
“昕昕,我现在真的要去……见你阿婆了。”
“她会给我做吃不完的蛋黄酥的。”
“哔——”
心电图发出一阵绵长的悲鸣。
那阵悲鸣化作何尹昕耳边刺耳的鸣叫,蛋黄酥盒子也随之落在地上。
几片酥皮漏出盒子外,一碰地板,便四分五裂。
阿公,再也吃不上蛋黄酥,但又有吃不完的蛋黄酥了。
那日后,何尹昕告诉江易春自己的事情,便回到老家,全身心投入阿公的丧事。
何尹昕生辰与阿公相冲,按农村的习俗,他无法正式出席丧礼,只能站在一边远望。
望着满天飘舞的纸钱,看着戴着白布捧着骨灰盒的人群,听着乐队奏起的哀乐。
人潮汹涌,却独留他一人。
何尹昕只觉得整个人似乎被什么抽空。
阿公离去,他也无牵挂,于是,丧事结束,他重新返回华星市。
坐在高铁上,他垂着眸,拨通电话给他日思夜想多天的她:
“小春,我想……去见你。”
虽然没有人看,但是还是想写一下写这章的心路历程。
大概是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视剧,似乎是叫《老有所依》,里面就有一个情节:一位老太太快要去世了,去世前她想吃奶油蛋糕,她的家里人就去买,但总是因为各种意外没买成,最后终于买到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去世了。
当时看的时候真的很唏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9章 重逢火车站(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