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岚浑浑噩噩从办公室出来，太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樟树树叶不远千里般照向他的眼睛。贺岚条件反射伸手去挡，打算下楼去食堂找点东西吃，没想到却在楼梯拐角处看到了双手环抱倚在墙上的程言。
他低垂着脑袋，垂下的桃花眼尾修长，校服拉链扯开后领子有些凌乱，在拐角的阴影里显得有一种漫不经心的颓唐，此时脚下正碾着一颗小石子不断的磨。
看到程言这个样子，贺岚的心不合时宜地跳动了一下。他敏锐地觉得程言是故意在这里等着自己，咽了口口水想要缓解紧张。刚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和他打招呼的时候，程言猝不及防地抬眼，就这样直直地看向了他的眼底。
程言身上有一种奇特的矛盾气质，微笑的时候眉目都舒展开来，像是春风和煦能够吹散一地桃花，可是一旦收敛了表情，板起脸来，又显得严肃和疏离，有一种锐利的距离感，严丝合缝地附在脸上。
这种感觉曾经一度让贺岚着迷，他看惯了程言仿佛精雕细琢般的完美笑容弧度，放在国际上或许能拿一个“最美微笑奖”，就更想看到他其他的表情。
所以之前，贺岚会刻意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或者给程言惹些不痛不痒的麻烦，就是为了让他一贯精致的微笑产生裂缝，看到更多生动鲜活的神情。
程言不知道他的想法，常常会在之后轻轻呵斥他几句，然后留下来收拾一地烂摊子。然而现在，程言确实没有维持他那完美的笑容，甚至眼神看起来有些淡漠，抬眼的时候眼神闪烁了一下，眼球里折射出深浅不一的光。身上维持着的体面好像一瞬间被他卸了下来，或许是背倚着墙的缘故，肩膀仿佛垮了下去，从更远的方向看去，近乎有些伤感和脆弱。
贺岚还没想好怎么和程言开口聊天才不显得刻意和唐突，程言就先开始了动作。他直起身，朝站在自己几米远处的贺岚走去。
程言身材颀长，身形又偏瘦，昂首阔步的时候总有种走台步的氛围感，被丁晨宇他们调侃说是男模的料子。而现在，他的一步步像是踏在了贺岚的心上。
“你开始讨厌我了吗？”程言在他身前站立，他的声音低沉，经过变声后更是有一种日渐成熟的磁性，此时却有些沙哑。明明是个疑问句，说出口来却像是早有答案的陈述句。
“没……没有……”贺岚一听这话就开始着急，他没法忽视程言眼中如有实质的悲伤，那情绪太过厚重，几乎要把他淹没。他不假思索地反驳，可是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也越来越不敢去看程言。
“你在紧张。”程言轻轻勾起了一抹笑，却不是贺岚常腹诽的完美笑容。他好像并不想笑，可是皮肉之间的牵扯和努力维持的体面让他不得不再次扬起那熟练的弧度，却有心无力，皮笑肉不笑般有些无所适从。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不可忽视 ：“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你紧张的时候眼神会不断飘忽，看不住任何一个地方。你会一直摩挲着大拇指的指甲，然后会无意识地一直捏着衣角……”
话还没说完，程言带着戏谑的神情看着他垂下的手。贺岚被他的目光带着也顺势低头去看，发现自己完完全全被程言说中。意识到后，他仿佛被烫到一般立即放开自己攥着的校服下摆。
校服下摆开始舒展开来，可是因为捏了太久，上面留下一道道折痕。
“我已经让你这么难受了吗？”程言苦笑一声，没带任何感情。秀气的眉毛几乎要斜斜地没入鬓角，有一种难以忽视的冷峻俊美。
“你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就去找周姐想要疏远我。”程言握起了拳头，隐忍的神情看起来好像特别想要给贺岚这个没心没肺的混蛋狠狠来一拳。贺岚被他外溢的情感包围，有些无奈，又被感染了悲伤。看到程言这个样子，他向后瑟缩了一下，扶住了身后的墙。
这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程言的眼睛，他以为自己不小心吓到了贺岚，紧握的手复又松开。他修剪圆润的指甲没有对掌心造成什么实际上的伤害，可是还是用力太猛，上面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红痕。
“而我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程言想要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他摊开了手，耸了耸肩膀，还向贺岚眨眨眼。如果不是那双贺岚熟悉透了的眼睛满溢的悲伤，他装得还算是不错。
“你没有任何错，程言。”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一般，贺岚眼神终于不再闪躲，抬起眼直接与程言眼神相对。他和程言差不多高，互相平视的时候贺岚能认真看着程言的眼睛。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能够反映出埋藏心底的情感。所有的悲欢喜乐或许能够藏在嘴巴中，却能从眼里透出来。程言那平时仿佛随时能飞出桃花的眼睛没了往日的神采奕奕。棕黑色的瞳孔向外层次分明地一圈圈扩散，在略显湿润的眼眶里像是一汪被定格住的涟漪。
他的眼尾泛红，好似压抑了巨大的情感，像是饱蘸墨水的画笔在宣纸上晕染出一笔勾勒的红痕。
贺岚深吸一口气，发现一旦开口后，剩下的内容也没想象中那么抗拒。他想要尽量保持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来更好地正视自己的情感，可是微颤的声线还是不容控制地毫不犹豫出卖了他。
“是我的问题。”
“你？你有什么问题。你不一向是正确的吗？”程言扯了一下嘴角，近乎平静的表情下是一种讥笑和嘲讽，这是平时的程言永远不会露出来的一种神情。
这倒是有了个新发现。贺岚苦中作乐地想。他看得出来那是程言的伪装，那底下是难言的悲伤，为此他感到歉意和心疼。
“你不知道。”贺岚摇摇头，看到程言这个样子他感到好难过，一颗心像是被泡在了酸涩的柠檬水里，动一下都让他险些落下泪来。
他轻轻笑了一声，自嘲自己的自作多情和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不仅没把自己彻底摘出来，反而越陷越深，还让程言这么难过。
说出这句话仿佛抽出了他浑身的气力，那个一向明媚骄傲的少年一下子就没了精气神。他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眼皮仿佛叠了三层，卧蚕轻轻松松浮了出来。
“我该知道什么吗？”听到贺岚这样说，程言反而冷静下来。他放缓了声音，伸手想要去触碰贺岚的肩膀，可是手在空中一滞，然后讪讪地缩了回来。
贺岚没注意到程言的动作，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内心有两个声音不断对他进行着拉扯。一个怂恿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一股脑儿和程言说实话，然后把这个问题抛给他去思考。一个不断劝告他这彻彻底底是他的问题，他不能向之前一样把麻烦都留给程言，那对他一点儿都不公平。
贺岚突然觉得自己的情感给他和程言造成了很多困扰，即使他本意并非如此，可是还是把程言给牵扯进来了。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勇敢一次不管不顾地说了他心底那些对程言的小心思的话会发生什么，程言或许会拒绝他，然后继续和他当着什么该死的好朋友。或许会愣一下后以为他在胡言乱语，就这样当做没事发生后疏远他。又或许……贺岚苦笑一声，觉得他是个该死的变态吧，居然对自己有那样异样的情感。
不管什么样，贺岚觉得自己不会和程言生气。他设想了一下各种情况，发现与其说是痛彻心扉的难过，不如说是舍不得——那细细密密，缠缠绵绵的舍不得。
他想起程言那俊秀的眉眼，看人的时候眼角弯起，像是盛了薄薄的光。贺岚舍不得那双眼睛之后看他没了以往的温润柔和，也舍不得向来在他做错事或者被批评的时候帮他兜底的程言。
一想到这儿，贺岚便觉得自己的心上像是千千万万蚂蚁爬过。它们一刻不停地啃噬着他的心，痛得快要窒息。
然后他再也没有任何犹豫，低头轻笑了一声后，抬起头对程言扬起一抹灿烂的笑。他的笑容向来带着少年人的跳脱气，即使在课程繁忙的高中也丝毫没有磨灭一丝，可是现在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苦涩。
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劳累。因为紧张而咬住的下唇松开，血液回流后更显出一抹艳色。贺岚不再闪躲，直直看向程言，眼睛亮极了，凝聚的目光安静又悠远，映着午后烈日骄阳。
“我希望你永远不知道。”他从胸腔里带出含糊的笑意来，边说边轻轻摇着头，“那么我就可以骗自己久一点。”
程言深吸一口气，然后带着忧虑地叹气。他现在可以万分确定贺岚绝对有事情瞒着自己，可是看他这副仿佛带着病气的样子，他又开始感到心疼，索性当个傻瓜，不去追究事实的真相。
他直觉如果继续逼问的话，贺岚绝对招架不住会全部招了出来，可是后果……他不敢去想会发生什么，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会对他们的关系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
管他的。他在心底暗骂一句，然后那些烦扰的心绪全部抛在脑后。看到贺岚仿佛脱力一般用墙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脑海里的弦“崩”一声断了，所有的理智分析都被一个念头占据——他好想去抱一抱他。
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当他回过神来后，他在楼梯拐角的阴暗处，一把把贺岚搂在了自己怀里。
“我知道你不愿意说，可是我不舍得让你难过。既然无法逃脱，那么就顺其自然。”
他们靠得太近了，程言一只手揽着贺岚的腰，一只手像是父母哄着不愿午睡的婴孩那般顺着他的脊背一寸寸向下来回抚摸。贺岚仿佛只顾着长高，肩背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瘦弱，在程言安慰的动作下渐渐平和下来，只是仍会不时抖动一下身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岚这才发觉他们两个姿势有多亲密。他伸手推了推程言的胸膛，示意他放开自己，然后装作梳理自己的头发，不让程言发觉自己早已潮红的脸。
他低着头不敢去看程言的表情，偶尔偷偷抬眼的时候发现程言正啜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贺岚被他不加掩饰的目光吓到了，赶忙移开眼神不再去看，可是耳朵却变成了诱人的粉红色。
他知道这个点几乎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在食堂吃饭去了，压根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刚刚的一番闹剧。想到程言的拥抱，贺岚还是觉得有些害羞，可是心底的欢喜雀跃骗不了人，一颗心“砰砰”跳得仿佛要蹦出嗓子眼。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真得逃不脱了。因为程言好像觉得他在走神，直接不由分说地牵住了他的手，拉着他去食堂一起吃东西，就像无数个往常的午间时光。
顺其自然，一向郁结于心的烦闷终于找到了出入口。贺岚想，不管之后会发生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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