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赋记得那是个傍晚。
夏天的傍晚。
刨去十二点到一点的高温段,承安市的夏天,是一个自带清爽滤镜的季节。
天空蓝得如画布,夏天的云,在蓝天的衬托下,如奶白色的棉絮。
那天。
母亲刘丽让她去舞蹈班接妹妹言宝儿回家,去舞蹈班的路上,必须得经过体育广场。
那会儿正是春夏相接的时节,到了傍晚,习习微风吹在脸上,舒服得叫人想闭上眼睛,在风中转圈圈。
一到傍晚,体育广场更是热闹非凡,附近几个学校的学生,都会去那里,打篮球的,打羽毛球的,跳广场舞的,人很多。
可是那天,她经过广场时,被一个黄毛拦住去路。
那人叫方博。
方博,承安一中几乎无人不知的混混,一头醒目的黄毛,眼睛不大,看人时习惯眯成一条缝。
脸型瘦长,下巴稍尖,皮肤略显黝黑。喜欢穿带有图案的T恤,手腕上总是戴着几个手链,有的是金属的,有的是皮质的。
方博流里流气地问:“言希儿,你为啥不肯跟老子?”
他说的跟,就是当他的女朋友。
他做出的轰动事件包括但不限于,用书包砸老师的头,上课吃泡面,对女生随时随地开黄腔……
一周之前,他开始找言赋的麻烦,言赋几次都没理他,可能当时是在学校,他还有所忌惮。
这次,言赋依旧没理,绕过他走,却被再一次截住,“言希儿,今天不答应老子,就别想走。”
言赋冷眼看着他,吐出两个字,“让开。”
“呦呵!大哥,她还有脾气了。”旁边,方博的小弟搭腔起哄。
“有脾气好啊,咱们博哥就喜欢这股劲儿。”
“有脾气玩起来才够味儿……”
各种不堪入耳的话,钻进她的耳朵,言赋紧紧捏住拳头,指关节都开始泛白。
这种情况,言赋告诉过父母,可是她母亲刘丽的原话是。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自己不检点,还怪人家找你,怎么没有男生找宝儿。”
言赋去舞蹈班太晚的话,言宝儿会跟父母告状,免不了又是一顿数落。
她一个人,只能选择跑。
可很快,方博和他的小弟们就跟上来,“你想跑哪儿去?”
为躲避他伸过来的手,言赋脸偏向一侧。
恰好瞥到,那里,有几个男生在打篮球。
“啊!”方博玩味地瞧着她,“难怪看不上老子。”
“就凭你,还肖想霍骁然?”
“这样,你现在去跟霍骁然说,你喜欢他,他要是答应你了,我就放过你怎么样?”
言赋重新看向那边。
夕阳将落,晚霞层层铺开,足球栏板,远山雾霭。
黑色七号球衣,跳跃起的少年,一同入画。
其实,她一直是个很胆小的人,喜欢吃食堂的红烧茄子,每次都想让阿姨多夹一块,却从没敢开口要求过。
打水或者上厕所被人插队,也不置一词,只是因为言希儿心里清楚。
说了也没用。
可是,那天,方博说出那句话之后。
十六岁的言希儿竟然挪脚,朝那边走去。
如果说,人的一生,只活那么几个瞬间的话。
那么,她走向霍骁然的那一刻,足够她说一句不枉此生。
霍骁然是和方博极端的两个存在,是承安一中的外交脸面,成绩平行班第一名,有礼貌爱运动,家里还很有钱。
那时候,言赋有个同桌,叫郑好,她总是看着霍骁然的背影感叹道:“承安一中,谁会不喜欢霍骁然呢?”
是啊,十六岁的霍骁然,没人不喜欢。
拉开篮球场铁丝网的门,她进去,数了三个台阶,站上去。
走近了,言赋看得更清楚,黑色七号球衣,手腕上戴着黑色护腕,随着进球的动作,会露出一截腰。
言赋知道,方博只是想看她的笑话,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她开口喊道。
“霍骁然,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第一次,谁都没听到。
言希儿又开口喊了第二次。
第二次,只有她自己听到了。
第三次。
“霍骁然,你能和我在一起吗?”
晚风轻轻吹过耳边,她的灵魂像是脱离肉身,悬在空中,诧异得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篮球场里的男生都停下动作,霍骁然显然被吓到,手里的篮球掉下去,滚出好远。
第三次,所有人都听到了。
几秒钟之后,少年扭头,对旁边的刘珂说了句话。
然后,霍骁然迎着风,朝她跑过来。
额头前的碎发,随着他跑的动作,一颤一颤的。
言赋看清他的脸,帅气,可爱,炙热,生动。
言赋想,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如此明亮鲜活的人。
言赋比霍骁然站得高,她能肆无忌惮地观察他的脸。
霍骁然双手撑着膝盖,仰头看她,眼睛弯弯亮亮的,“言希儿,你给小爷笑一个,小爷就答应你。”
那时候,言赋震惊于,他竟然会答应自己,以至于没注意到,他准确得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她扯唇,憋出一个很难看的笑。
少年低头,笑,声音清朗动听,“好,我答应你了。”
他说完,言赋莫名其妙掉起了眼泪。
很久很久,没有人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对她说话了。
她一定是被感动得傻了,才补了句,“可是我不喜欢你啊。”
少年“啊”了一声,给她擦眼泪,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刚才拍过篮球,又用手背蹭了蹭女孩脸上的泪珠。
他的语调无奈又温柔:“你别哭啊,你不喜欢我,该哭的是我吧!”
……
叫她意外的另一件事,是方博说到做到,从那天起,方博没再纠缠她。
很多年后,她看到一句话,言赋觉得可以解释那时候自己的心态。
“一个人和你在一起,可能不是因为喜欢,而是看到你的生活状态很好,想来分一杯羹,来拿一点能量。”
刚开始,她喜欢的,大概是霍骁然身上的那股生机勃勃的力量。
*
开车回去的路上,大学室友陆彦直打来电话。
“喂,兄弟,最近在哪儿呢?”陆彦直没想到这次接电话这么快。
霍骁然打开转向灯:“承安。”
“太好了,我告诉你,我帮你找到白月光了。”
霍骁然很平静,“哦!”
陆彦直倒是激动得不行,“你干嘛这么冷淡?这次这个真的很靠谱,长得特好看,那背影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霍骁然:“不用了。”
“怎么就不用了,你别灰心啊。”
“我找到她了。”
陆彦直不信,“你就骗我吧,反正这个真的特别像,我继续帮你打听着。”
霍骁然:“随便你。”
说完后,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挂了电话。
*
从七点钟下班开始,叶维昭拉上邓钧峯,就为了晚上言赋的到来忙活起来。
“老邓,你再去买只土鸡。”叶维昭系着围裙,再数一遍厨房里面做好的菜,“记得买熟的。”
邓钧峯打趣她,“小昭啊,我记得前几周你那大学同学来家里,我说做几个菜,你那会儿怎么说的?”
邓钧峯回忆着老婆的样子,学得有模有样:“我不会做,你也不许做,每天忙得要死……”
叶维昭带了厚厚的手套,把刚炒好的菜放到微波炉:“那能一样吗?你就别贫了,快去买。”
在叶维昭这里,是打心眼里喜欢言赋这个孩子,也特别心疼她,明明和她的星星是一样的年纪,偏偏摊上那么一对儿父母。
叶维昭还记得十年前,那会儿言赋还叫言希儿,是晚上十一点多被送到承安总医院的。
她那天才下班,刚走到医院大厅,准备回家。
看到担架上抬着一个女孩,看样子早就昏迷,长得特别漂亮,浑身是血,女孩儿皮肤又白,那场面看得人心惊。
不知道为什么,叶维昭就跟上去,一番打听,这才知道,女孩子是从三楼跳下来。
所幸楼下有大面积的绿化带,只是受了些皮外伤,那会儿是高考成绩出来后不久,叶维昭本来以为女孩儿是没考好才轻生的。
结果后来,没过多久,警察就来了,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叶维昭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很想帮一把女孩。
那天早晨,叶维昭开完会,发现女孩一个人坐在医院长椅上。
呆愣愣地,对着一棵树发呆。
甚至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叶维昭也是做母亲的人,她的女儿那会儿也是刚考完,结伴和同学去毕业旅行了。
按理说,在医院工作,生离死别的事情都见得不少,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女孩子那样,叶维昭心里堵得厉害。
于是她拿起手机,给邓钧峯拨了个电话,“喂,老公,我想资助一个女孩子上大学。”
挂了电话,叶维昭朝女孩走过去,脚步声很轻,就像去扑一只蝴蝶,生怕她飞走了。
走到女孩身边,她蹲下去,柔声说,“你叫言希儿吧,我是这家医院的医生。”
女孩儿点头,“谢谢你们,救了我。”
叶维昭骤然红了眼眶多么好的孩子啊,“听说你高考考得很不错,想读什么专业啊?”
“我想当医生。”脱口而出的答案,好像,之前已经想了无数遍。
“那你想去哪里读大学?”
这次,回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良久,女孩儿缓缓吐出几个字,“我没得选!”
叶维昭心脏一阵紧缩,在她的周围,包括自己的女儿邓星临,经常挂在嘴边的是,我要什么,我想怎么样。
而不是,像眼前的小女孩,说“我没得选。”叶维昭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要是留在这里,她那对父母还会是她的麻烦。
所以叶维昭试探着问女孩,“我送你去国外念书好不好!”
女孩听清楚这句话,僵硬地转过头,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就当她以为女孩子会犹豫几天。
可下一秒。
女孩从凳子上滑下来,直直跪在她的面前。
“医生阿姨,我愿意。”
叶维昭被吓了一大跳,将女孩拉起来,抱在怀里,摸摸她的头,不禁湿了眼眶,“好,那我们就去国外。”
办理出国手续之前,女孩儿突然问她,能不能改个名字。
叶维昭答应了,问她,你想改成什么名字。
“言赋。”女孩眼里有光,是希望的光,“是我自己赋予我的名字。”
言赋坐在出租车里,透过窗户,看到铭人居三号院子前面,站着两个人,她让司机停了车。
“阿姨,叔叔,我回来了!”
叶维昭上前,抱住言赋,“我的孩子,欢迎回国。”
言赋朝二人深深鞠躬,“言赋有今天,不敢忘您们的大恩大德,今后言赋一定好好报答。”
邓钧峯一个战场上吆五喝六的大老粗,被女孩子一句话弄的有了泪意,“什么大恩大德,快进去吃饭,菜都要凉了。”
叶维昭拉过言赋的手,“就是,你好好长大,就是对我们夫妻最大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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