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要在今晚完成一件大事,那就是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写完寒假欠下的二十篇日记。
为此,她拿出了粗细不一,颜色不同的各种水笔,打算每写个几篇就换上一支,竭力营造出一种每天都在认真完成作业的假象。
第一篇日记,万年才思泉涌,详细描述了自己教金刚鹦鹉唱rap的情景,最后,将主题升华到了“人类与动物应当和谐相处”这一宏大命题之上。
第二篇日记,万年滔滔不绝,就蒋盈与她关于起床时间的分歧展开了讨论,最后,满意得出了“睡觉长身体才是青少年头等大事”这一铿锵有力的结论。
第三篇日记,万年有些累了,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新鲜事,便歌颂起了伟大的亲情。
——啊!
母爱如水,父爱似山,万年奋笔疾书,她就是一株在爱里茁壮成长的小树苗,有朝一日定要长成参天大树,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
至于为什么是医生?
万年压根没想太多,只记得倪定高三时就已经拿着一堆心外科的解剖图解书来打发时间了,现如今,人虽然没有学医,学了一个万年很是陌生的与人工智能打交道的专业,但感兴趣的似乎还是与医学交叉的前沿应用方向。
至于什么前沿?什么应用?
万年对这些其实一知半解,大多都是从清筠干妈那儿听说的,总之,一边回忆着,她一边就这么不假思索地落笔了。
写完,万年长抒一口气,想起倪定今天的模样,再一次,莫名其妙地不爽了起来。
一边想着,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心说半年前倪定还在上高三时,根本就不是今天这副人五人六的模样。
新旭实验学校分初中部与高中部,两个分部并没连在一起,相当于就是两所学校。
不过两地总体而言还是相隔不远,那时,倪定常常会骑着自行车载她一起回家,听着她在后座上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时,他会笑也会回应,甚至时不时还会说点儿自己的事情,才不会把“哄小孩”三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呢。
可今天呢?
今天她走投无路跑去倪定家,倪定不和她一起唾弃蒋盈辣手催花也就算了,竟然还懒洋洋倚在窗边,八风不动地看着她,简直就像个……
就像个货真价实的大人……
这想法一出,万年垂头丧气低下头去,一低头,又瞥见了作业本封面上一笔一画的“初三”两个大字,顿感更加不爽,有气无力地趴在了桌子上。
*
房间里,万年赶作业赶得天昏地暗,客厅里两位大人则愁得一筹莫展。
“怎么办?”
第无数次,蒋盈对着万振鸿问出了这个问题。
其实万振鸿也很愁,他是新旭实验高中专门带高三的物理骨干教师,蒋盈则是高中学校威名远播的蒋校长。
这么多年,夫妻俩双剑合璧,学校升学率节节高升,自家女儿的成绩却很是“稳定”。
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
每次考试,万年都雷打不动地徜徉在班级中游,让她再往前上几名跟能要了她命似的,中庸之道被她践行得格外彻底。
假若放在以前,他们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万年下半年就要进高中了,学校里早有数不清的同事提前问起了这事儿,说是期待着校长女儿的“大驾光临”,他们想不在意都难。
“怎么办?”蒋盈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说着,转头瞥了眼万年卧室,“你说,她现在这副成天不想事儿的模样,是不是都是我们惯出来的?”
闻言,万振鸿皱了皱眉,刚想反驳,蒋盈又自顾自说了下去:“可我怎么能不把她捧在手心里?说实话,这小孩能有今天,我都感觉是从老天爷手里偷来的。”
从老天爷手里偷来的……
似是想起了什么,万振鸿喉间一滚,用力抹了把脸后,不说话了。
万年的情况确实很特殊,早产儿加先天性心脏病,刚出生时,重量只有四斤半两,比别的孩子小了整整一圈。
尽管医生说了,万年的先天性心脏病属于轻症,心室间隔的缺损程度在5毫米以下,完全有自愈的可能性,可那时,怀里才那么一丁点儿大的小娃娃到底还是让万振鸿慌了神。
于是他怀着祈盼,战战兢兢地给她取了个单名,年。
一连起来,就是年年岁岁的万年。
那时,他和蒋盈什么都不求,就只盼着她年复一年好好长大,平安顺遂。
只是,万年刚升小学的那年,让他们担心已久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阵子,蒋盈老早就去学校和老师打了招呼,希望体育课能照顾一下,毕竟万年缺损的心室间隔虽已自愈闭合,可每每去体检时,却总能检出一点儿轻微的心脏杂音,让她没法完全放下心来。
体育老师记得蒋盈的交代,每有体育课,都格外留意万年,只带她做基础的热身运动,其余的小孩踢球、跑步、做游戏时,他都会允许万年自由活动。
难听的话却自此传出来了。
有几个同班小孩见各个老师都对万年照顾有加,又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蒋盈是市里示范高中的教务处长,就信誓旦旦地说万年仗着自己妈妈在高中部当了个“官儿”就不上体育课,还编排了顺口溜来笑话她。
“羞羞脸!羞羞脸!”
“万年人比豆芽瘦!”
“万年脸比城墙厚!”
那首顺口溜不知在学校里悄悄流传了多久,有一段时间,万年总是不开心,委委屈屈地问蒋盈,妈妈,我可不可以不要去上学了?
蒋盈只以为小孩舍不得离开家,忙起来也就没当回事。
可又两个月过去,学期快结束时,她却听见了万年被紧急送往医院的突发消息。
事情源于体育课的期末考,期末考试是分组的往返接力赛,考完,体育老师刚拿着成绩单离开,就有三五成群的小孩在万年面前大声念起了那首顺口溜,说她连期末考试都要仗着妈妈不去参加,总是要和别人不一样。
“羞羞脸!羞羞脸!”
“万年人比豆芽瘦!”
“万年脸比城墙厚!”
……
那一年,万年还很安静,顶着一头软塌塌的褐色小卷毛,身体也瘦瘦小小的,无论何时看去,都是存在感低得可怜的一根小豆苗儿,和如今上房揭瓦的放肆模样截然不同。
然而,当忍无可忍的反驳只能换来更加大声的笑时,小豆苗儿万年到底还是被逼到了爆发的边缘,一边委屈兮兮地掉着眼泪,一边气鼓鼓地捡起了地上的接力棒……
“我才没有!我才没有!”
……
没有人来给万年递下一棒,更没有人从她手中接过上一棒,可尽管这样,她却顶着一张通红的小脸,自己紧紧攥着接力棒来回折返,像是要把之前欠下的都全都补回来似的,不要命地往返跑了起来……
当蒋盈和万振鸿疯了般赶到医院时,万年才从心肺电击中恢复意识。
而她看见爸爸妈妈后,第一反应却是傻笑,很开心地笑了一会儿后,她才做了个鬼脸,瓮声瓮气地开了口,万年才不是羞羞脸。
*
吱呀一声,万年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后,被眼前的景象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客厅里没有开灯,沙发上却坐着两个沉默的大活人,他们开着电视却不看,而是神情放空地盯着屏幕,像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一般,眼里竟还有泪光闪烁……
这是怎么回事?
万年疑惑上前,凑近了,才发现电视里在上演着雨夜追爱的凄惨戏码。
她可太震惊了!
爸爸妈妈一把年纪了,竟然还因为看偶像剧伤心落泪……
“年年,过来。”
蒋盈已经听见了万年的动静,返身招呼她上前后,什么也不说,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
万振鸿则一反常态的沉默,看了万年半晌,才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意盈盈道:“我们年年快满十五岁了,生日礼物想要什么?说,爸爸都给买。”
“怎么了?”
万年莫名其妙,在万振鸿和蒋盈中间挤出一方间歇,霸道占据沙发中心位置后,好奇地盯起了正在上演的偶像剧。
而看着看着,万年就有些惊讶地发现,这部剧已经不是第一次播放了,她无聊时曾耐着性子看过的——某一天,从小一起长大、亲如手足的邻家兄妹对彼此突生情愫,两人却完全脱离于状况外,稀里糊涂看不清自己的心。
后来,妹妹终于意识到自己喜欢哥哥,慌张中开启了她的试探。
她像一只不知餍足的小兽,一天更比一天得寸进尺,全身心地依赖着哥哥,不讲道理地想要占据他所有的时间……
万年还记得,那时她把这部剧看完后,内心感想就只有三个字,不理解。
剧里女主角性格简单年龄小,一举一动或许还算得上情有可原。
可男主角比她大四岁,行为模式却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范畴,他坚信自己对妹妹只有兄妹之谊,却在察觉到自己的动心和失控后,一边唾骂自己是禽兽人渣,一边还成天变着法子吃暗醋,天天和自己较劲发疯……
后来,妹妹捱于自尊心不肯理他,他甚至疯到不惜伤害自己去吸引她的注意力……
什么缺心眼编剧能编出这种剧情?
爸爸妈妈刚才就是看这玩意儿看得泪眼汪汪?
万年有些肉麻地耸了耸肩膀,电光火石之间,忽然就来了灵感,回到房间里继续写起了日记。
最后一篇日记,她不假思索地落了笔。
落笔之际,歌颂对象已经由伟大的亲情,转变成了伟大的中年爱情。
描述了一番万振鸿和蒋盈鸡飞狗跳的日常生活后,万年开始升华主题,一举得出了“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这一在同学间口耳相传的金句式结论。
写完,她心满意足地合上了于一天之内被填得满满当当的寒假日记本,把笔一扔,痛痛快快地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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