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街道,一架轮椅正努力冲上陡坡。
这段路角度实在太大,身后像有一只巨手把他往下拉,陶也努力把上身重心靠前,咬着牙拼命转轮椅,与之对抗。
左脚却偏在这个时候捣乱,“啪嗒”一声从踏板后面掉了出去,脚背着地,落在黑乎乎的柏油路上。
陶也这才发现自己出门着急,连鞋都没穿。
眼前的坡就差一点了,如果在这个时候松手去捞腿,必定会后溜。
他心一横,顾不得那么多了,咬咬牙继续转轮圈。
轮椅往前挪的同时,他的左脚就被吊着拖行,下垂的五指蜷缩在脚底,脚背一路擦着粗糙的路面,软嫩的皮肉被磨得通红。
终于上了坡,到了平底,陶也才捞回自己的左腿,他像没看到红肿的脚背那样,只把它扔回踏板,接着向前赶路。
陶也已没有更多的情绪,这一晚上,够狼狈的了。
刚才那一顿无厘头的争吵,他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算了,可能真的是压力大......分开一晚也好,彼此都冷静冷静。
足疗店旁有家招待所,标间60,这价格在大城市里算便宜了。
陶也坐轮椅爬不了楼梯,前台特意给了间一楼的房间。
打开门,铺面而来烂木头的湿腐味,配上上世纪90年代的装修,颇具年代感。
床单也是湿润的,摸着有些粘手。
住吧,60块要求什么安缦、四季、希尔顿,有瓦遮头就够了。
陶也上半身扑在床上,双手扒住床单,随意地往上顾涌两下,就这么睡。
还有大半条腿弯在地板上,脚背也是肿的,刚刚擦了一路灰,他都懒得搭理,反正没感觉,只想快点结束这乱七八糟的一天。
......
“大哥,晕过去了。”男人拽起黄朗的头发,用力摇了摇没反应,松手脖子一软脑袋耷拉下去。
余哥没抬头,摆弄着眼前那套茶具,他拇指压住杯盖,倒出洗茶的热水,递了过去,慢慢说了句:“叫醒他。”
滚烫的水浇在破损的皮肉上。
那一声真叫撕心裂肺。
他跪在地上,目眦欲裂,浑身疼得直打颤,染血的衣服腾着白烟。
“你个杂种!拿这么点钱还敢来!”男人上前,卯足了劲往后伸长腿,狠狠向前踹,仿佛拿出世界杯决赛点球的力气,又给了他一脚。
黄朗直接被踢翻了,他感觉血腥味直往上涌,肚子像被剖开那样疼。
他却倔强得如机器一样重复那句“就这么多了,爱要不要......”
余哥端起茶杯,先是闻闻,感受普洱的香气,然后不慌不忙抿了口,说道:“别急,再等一天,看看有没人赎你。要是没有,我们取完货就放你走。”
“我们是做生意的又不是□□,”余哥蹲下身,伸出只剩三根残指的右手,拍拍他的脸,笑着说,“很文明的。”
“你想干什么!”黄朗扭头,避开他的抚摸,狠狠瞪着。
余哥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往下拽,强迫黄朗抬头看他,操着浓厚的口音,笑眯眯的,推起满脸褶子:“左眼还是右眼?给你留一只咯。”
......
陶也醒来时发现自己是睡在瓷砖上的,估计是半夜从床上滑下来了,这睡眠质量也够好的,居然都没醒......
他侧着身子爬起,却突然手下一软,“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脑瓜嗡嗡地响。
靠......他暗骂一声,却忽然发现全身的关节像被煮熟了似的,软得使不上劲。
呼出的气是烫嘴皮的,脑子也特别沉晕乎乎的,耳朵像堵了水,听什么都是闷的。
这熟悉的感觉,肯定是发烧,而且还是39度往上的。
陶也没想到自己体质差成这样,放以前秋风吹得呼呼响他还泡在室外冷水泳池都不带打颤的,如今在南方六月天往地板躺一晚竟烧起来了。
想到这,他扭身看见了身后撇着的一双腿。
陶也笑了笑,心里告诉自己,不能这么比。
都瘫了,都成一残疾人了,潜意识怎么还老觉得自己是好人一个呢?
他撑着轮椅坐垫往上爬,腰使不上劲,只能靠双手的力量。
地面转移对陶也而言本就有难度,再加上今天这高烧烧得人发钝,看这世界就跟做梦似的,朦朦胧胧,还有延迟反应,浑身都软乎乎的没力气。
他失败了好多次才终于坐上去。
一看手机已经快中午12点了,陶也赶紧收拾两下往足疗馆赶。
昨晚走得急连鞋都没穿,当时在夜里,街上没人倒不觉得尴尬。
现在好了,大白天的满街无数双眼睛,全盯着那光脚坐轮椅的瘫子,耳边清楚地听见人们的“窃窃私语”:
“好怪啊,怎么这么肿的?脚趾头都看不见了?”
“这是假肢吧?”
“你看他脚都放不平了垂在那,好可怜啊......”
大多数人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畸形的脚,忍不住猎奇。
陶也一路听着“窃窃私语”,感觉自己就像园子里的动物,被人们上下打量。
他第一次意识到鞋子的重要性,至少藏起来,还不会太像个异类。
突然,不知从哪冒出三个吊儿郎当的人,绕到陶也身前,挡住他的路。
中间那个带鸭舌帽的男人,嘴里叼着根烟,满脸欠样笑道:“哎哟,这不是‘也哥’嘛!怎么今个没见黄朗和你一起呢?”
陶也皱眉想绕开,听到黄朗的名字,心里一紧,问道:“你们是谁?”
“有空聊聊呗?”鸭舌帽男人吐了口烟,挥挥手示意,旁边两个一个带路,一个直接绕到陶也身后推轮椅。
“放手,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谈的。”陶也用力转了转轮圈。
他试图抢回轮椅的控制权,谁知身后那人一使劲,差点没整个人给带下轮椅。
“诶小黑,别这么粗鲁,咱们要关爱残障人士。聊天嘛,大家都开心才好啊。”鸭舌帽男怪腔怪调地说道,点开了一条手机录音。
一声凄厉的惨叫,是到了极限的哀嚎,恨不得把人撕碎般。
那是黄朗的声音。
“你们把他怎么了!”陶也一听就疯了,抓住轮椅扶手身子往上撑,脖颈的青筋直冒,要不是双腿瘫在那动弹不得,他已经站起来抡对面这人两拳了。
“哎哟,这气势,”鸭舌帽男笑了两声,欠欠地在胸前比划了一个架拳,“看把我吓的,都准备好抵挡了。”
“怎么不揍了?”男人蹲下,取下嘴边的烟头,食指轻敲,抖抖烟灰,里面蹿着红橙色的火星子,他直接拿着那头往陶也脚背上按,故意道,“原来是瘫子啊,站不起来了。”
滚烫的烟头在陶也的皮肤上碾压,腾起白烟,直到火星熄灭,男人才抬起手,脚背上一块焦黑的圆,分不清是烟灰还是他的皮肉。
“哎呀,不小心手抖了,恐怕烫着您了。”男人撅着嘴朝他脚背吹了两下,笑着抬头看他,“您不会介意的吧,毕竟小黄还在我们那玩呢。”
陶也被一人按在轮椅上,束缚住双手。另一人则死死捂住他的嘴,以防他喊救命。
他拼命挣扎,终于甩开头找着个空档说话,开口却不是求救,而是怒视着眼前的人,要把他千刀万剐般:“我再问一次,黄朗在哪!”
鸭舌帽男看着他那副要杀人的眼神,只觉得有趣,凑近道:“他借了我们老大三万,欠债不还,你说呢?”
男人拿出那张借条,落款处清清楚楚两个大字“黄朗”,还按了红手印。
陶也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黄朗的笔迹。
怎么会......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陶也再看落款日期,一个星期前。
正好是黄朗说要给他换新轮椅的时候。
一切都清晰了......
“听好了,明天上午九点,连本带利32100元,一分不少带到沙坎南巷98号余哥小卖部,我们完好无损放人。”鸭舌帽男把字条翻了一面,指着说,“要是钱还不上,那抵押物自然是该留下的。”
说完他扬长而去,后面两小弟赶忙跟上,其实一个临走还表忠心地猛踹轮椅一脚,嘴上骂着“敢对叉哥大声说话,你算什么东西!”。
轮椅侧翻在地,轮子朝天转个不停。
陶也安静地躺在水泥地上。
天又开始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他的身上,一个雨点接着一个雨点,晕在他的衣服上......他的头很重,眼睛看到的世界变得虚幻,晕晕乎乎的,好像在梦中......可黄朗的嘶喊却那么清晰......
渐渐的,天越来越暗,正午的天空黑得像凌晨,电闪雷鸣,横风夹着冽雨,冲刷着大地。
行人纷纷冲进附近的屋子里避雨,摊贩们也不做生意了,手忙脚乱收着摊子,机动车道亮起了红色的双闪,停下原地,不敢继续驾驶。
在不起眼的巷角,颤抖的身影趴在地上。
他拖曳着瘫软如泥的下半身,固执地在暴雨中爬行。
哪怕是一点一点地挪,他只想离身后那架轮椅远一点,好像赎罪般,祈求上天原谅,嘴里念念有词重复道:“是我的错......我不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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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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