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第二天早上,闹钟扯着嗓子呐喊,把人从梦乡中拽起。

只响了一秒,陶也把它按掉,避免吵醒身边的黄朗。

高考冲刺真的太累了,天天睡得比狗晚起的比鸡早,陶也看着都心疼,想让他多睡会,哪怕几分钟也好。

他靠手的力量,撑着身体爬起,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觉醒来比昨晚没睡时还晕。

陶也伸手摸摸额头,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在烧?

又意识到自己摸自己怎么能感觉到温差,不是傻吗......看这脑子的运转速度,陶也判定自己肯定是还在烧,人都不清醒了。

他坐在床边缓了会,等气喘顺了,手也能使劲了,才拖着腿一点点挪到轮椅上。

陶也整理好被蹭得卷到小腿的睡裤,再给双脚套好棉袜,小心翼翼地藏好那个烟疤,才转着轮椅去厨房做早饭。

半小时后,黄朗顶着一头鸡窝般凌乱蓬松的头发,脚踩半截拖鞋“踢踢踏踏”走到厨房,从身后抱住他,趴在耳边黏糊地喊:“也哥......”

每天都是这样。他不说“早安”也不说别的,讲那些显得太刻意,不是黄小爷的风格。就一声撒着娇的“也哥”已足够表达他的爱意。

“昨晚睡好了吗?”陶也笑得宠溺,反手摸摸他的脑袋,“今天吃糯米鸡,还炖了银耳雪梨汤。”

按理讲,这会黄朗该像饿了三天的猴那样,迫不及待揭开锅盖抓着汤勺直接喝上一口,然后特别买账地给陶也竖起大拇指。

但今天黄朗留在原地没动。他心里正打鼓呢。

高利贷这么大的事就这样过去了?

不应该啊......

黄朗想不通,小心翼翼观察着,从侧后方偷瞄陶也。

是不是生闷气......

可这眼睛这鼻子这嘴还是那漂漂亮亮的模样,也没拧着,不像生气啊......

“看什么呢?”陶也被盯得不自在,回头问他。

“啊......”黄朗不知道怎么开口,想想昨晚陶也说了也就没追究这事了,自己再提起来是不是有点找茬,还是算了。

“就是看你啊。”黄朗笑嘻嘻道,“你好看。”

“嗯。”陶也应了声,揭开笼屉,瞬间腾起阵阵白雾,他伸手直接就把滚烫的不锈钢蒸碟拿了出来。又是一个练铁砂掌的,指尖烫红了他就搓两下,水都不冲一下。

黄朗听得他那声“嗯”接得可自然了,不带一丝犹豫,故意逗他:“哎哟怎么变了?咱不是走‘帅而不自知’这路子的吗?”

“我说不知道你信吗?”陶也笑了下,即便他没往这方面关注,可从小到大身边总会很多人一遍遍告诉他这个事。

人们见面第一句就是“好帅”“好漂亮”,但这是上天赋予的,而他真正为之付出努力的东西,执着追求的东西,无人在意。他们除了皮囊什么都看不到。

“不信,你又不瞎。”黄朗搂住陶也的脖子,拿他拿鸡窝头蹭蹭,像一只搞不清自己体重的大型犬拱在主人怀里,哼哼说,“不过脸蛋是我也哥最不值一提的长处了。”

陶也本来欣慰,这家伙终于能好好夸一句好话了,结果下一句他就听到黄朗在说:

“要说真正的长处,那是真长啊。”

说完,黄朗那不安分的手就摸了上来。

一大早的又开始了是吧?两天没见看把孩子馋的......

陶也也没拒绝,每次黄朗在闹,他都是宠着的那个。

摸着摸着,很突然的,黄朗整个人差点跳起来。

他刚才光顾着想高利贷那事,都没发现陶也浑身热得烧手。

“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发烧了?”黄朗皱眉,赶紧伸手摸他额头。

“这么大动静我以为干嘛呢,”陶也不以为意,把那只手抓回了身上,牵着它往下摸,笑着说,“没事,吃了药快好了。”

这下黄朗坚定地把手抽走了,翘着嘴转身去客厅,又心疼又生气,急吼吼地翻箱倒柜找体温计:“你就瞒着吧陶也!烧不死你!”

陶也笑笑没说话,一手推轮椅一手端着那碟糯米鸡往餐桌去。

“要真能烧死倒也是好事了”

脑海里一闪而过这个念头。

陶也有些意外,却没有深究其本源。因为他知道自己心底有很多矛盾,就像两个极端在拉扯,僵持,谁也赢不了谁。

他是怎么样的?和他应该是什么样的?没有一个是陶也选的,他的人生总是被“不得不”填满。

门背后的日历被打满了勾,高考倒计时即将归零。

最后的时间,陶也想留下的是好的回忆,他不想再争吵了。

陶也看着蹲在药箱前那个背影,舒适宽松的棉质灰背心更衬出他紧实的肌肉线条。

透过那身健康均匀的小麦色皮肤,陶也仿佛能看见他在阳光下肆意奔跑的模样,无拘无束,呲着八颗大白牙傻乐。眼睛永远是亮晶晶的。像潇洒奔放的风,好像没什么能拦住他。

陶也在心里喊他,亲昵地呼唤独属于他俩的代号。

盼他回头,却又怕这一回头,就放不下了。

只得趁他还没转身,逃跑般赶紧转动轮椅,背过身划向房间。

陶也双臂发力带动轮圈,每每推到了尽头,五指都扣得很紧,骨节握得发白,好像和前进的力量对抗着,不愿松开。

他好想好想再多看一眼,把黄朗的脸、他的笑、他的一切,甚至是每一根发丝,全都记在回忆里。

可陶也不敢,他知道自己的目光太炙热,一定藏不住眼底的不舍。

轮子驶过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地板,静得让人察觉不到。

陶也却敏感地听见了轴承转动的声音,一圈一圈,一声一声,沉重地烙在他心上,越划越远,最终离开了黄朗的世界。

......

剩下的九天,他们如往常一样,黄朗埋头苦读,陶也出门赚钱,等凌晨时分,在一天中所剩不多的缝隙里缱绻厮磨,诉说爱意。

高考前,陶也跟老板娘请了一天假。

他没回家,转着轮椅上了地铁三号线,在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挤了一个小时,呼吸着一米三的浑浊空气,面前那哥们书包里装的榴莲差点没把他熏死,终于抵达新森地铁站。

有些话可以和家人讲,跟兄弟谈,唯独不能对爱人说。

他没有家人。

活了二十多年,陶也遇到了很多朋友、同学、同事,但称得上兄弟的,就三个。

唐礼、吴杰克、徐冬冬。

只是他们都不在了。

曾经鲜活的他们,变成了墓碑上的一个个名字。

陶也看着照片里那个阳光的少年,眼睛弯弯的,一对虎牙露在外面。

墓碑很干净,看得出不久前有人擦拭过。

每次来见唐礼,陶也总能看见一捧新鲜的向日葵,金黄的花瓣舒展着,明媚灿烂。

被爱的人从来不会孤单,世界上总有人牵挂他。

陶也一眼就看出来了,笑着说:“阿姨这周又来看你了吧。”

“她说她这辈子就你一个孩子,无论你在哪。”陶也看着他的照片说,低头笑了笑,眼里藏不住的羡慕,“虽然她管你管得严,但真的很爱你。”

陶也余光瞥见一个红色的小盒,上面印着大大的“囍”字。

“是得芙巧克力,榛子口味的,你的最爱。”陶也说到这笑了一声,他记得唐礼大课间老是逃操,就是去小卖部买这一块。甜腻腻胡满嘴,也不知道哪这么好吃了。

“陆薇结婚的喜糖,她念了好久,想给你送来又怕你生气。”陶也弯腰,上身贴在大腿上,从盒子里取了一颗,“我说不会。虽然你小子一副嚣张富二代做派,但实际比谁都单纯心善。会想亲眼看她幸福。”

他腰腹无力,得用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脚踝稳住重心,单手拆得有些勉强,加上天气又热,巧克力已是半融状态,黑糊糊的糖液蹭满锡纸包装。

陶也仿佛能看见那张嫌弃的脸,紧接着唐礼那阔少会从口袋里掏出饭卡,让他重新去买一个。

然而陶也真的会去买。

这事他没少干。

课间十分钟,他从东边教学楼到西边小卖部跑个往返,外加上下五楼横穿四百米操场,简直拿出了他健将级运动员的速度。

谁叫他是游泳队唯一的爹呢?那群祖宗一不顺心就罢练。

“凑合吃吧,你也哥现在是一瘫子伺候不好你,别见怪。”陶也贴心地撕大包装口,扶着膝撑起上身。

酷暑的风迎面吹来,热浪包裹住他,严密地烫过他的每一寸皮肤。每当这个时候,陶也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只剩半个身体了。

感知平面以下的肢体,就像死了一样。

“我有个很爱的人,他叫黄朗。你知道的,上次我带他来过。”陶也说完笑了笑,带着点害羞的意思,仿佛不是对着墓碑说话,而是跟兄弟介绍自己的恋人。

毕竟男生们聚在一起聊这种腻歪话题还是比较少的,免不了被起哄。陶也耳边仿佛能听见那三只猴在怪叫。

“叽叽——”一声鸟鸣打破了墓园的寂静,瞬间把陶也拉回现实。

他仰头望天,长叹一口气。

“其实我心里清楚,17岁后,我的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了。”陶也自白,脸上的笑都带着落寞,“后来我也尝试过。”

他用词的分量很轻,把“尝试”二字作为自己与命运抗争的概括。

瘫痪,被最亲的人抛弃,送走挚友,拖着残躯半工半读熬出了专业第一,裹着纸尿裤灌着止痛药打着927的工,架着支具用那双不灵敏的腿去盘点却比所有人走得都多,靠着凌晨两点到四点半的时间一年考过6科cpa,本以为即将迎来曙光,突然,所有努力被一笔勾销,他在足疗店从头来过,弯下腰,放下所有骄傲,端来一盆一盆的洗脚水,养活自己和爱人......

陶也没喊过苦,到头来也只是一句“尝试过”。

对他而言,若不是试尽了办法,绝不会开口放弃。

“可有些事我真的做不到。”陶也望着墓碑,明知它不会回应,唐礼也不会听见,还是执着地说着,“就像我瘫了,走不了路了。或许有人会说,轮椅也可以去很多地方。”

“但那不是走。”陶也苦笑,眼神清醒又绝望,“人生是没有平替的。”

“他分明在往上走,分明可以爬上更高的山......为什么我要拖累他?用爱的名义困住他,还腆着脸说‘我陶也虽然瘫了,但我会努力给你最好的’。”陶也心中的情绪已波涛汹涌,翻滚着,反复着,终于控制不住爆发了,“都是放屁!我做不到!”

“你知道他多心疼我这废物吗?!他押上角膜借高利贷!只为了给我换一架合适的轮椅!”他崩溃地咆哮,仿佛快把自己撕碎,“除了绝望我什么都给不了他!”

墓园回荡着他的嘶吼,一声又一声。

过了很久,四周又回归寂静。

“我决定放手了。”他颤抖着,终于说出那句想了无数次的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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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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