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后,冬雪一点点消融,浊黄天幕也终于透出澄净的碧蓝色。
回京的马车悠悠行驶着,陈英掀眸瞧了眼窗外天色,又缓缓合上双眼。还算她有先见之明,事先找赵双宁借了架马车,不然哪有现下的松快。
启程那日,她特意换上小厮衣裳,想着离开云州,她就不用再假扮言昱安的侍妾。可当平康将她引到一架华贵宽敞的马车前时,一掀车帘,她就看见言昱安端坐在里面烹茶。
红泥小火炉上正冒着腾腾白气,两人之间像隔着一层飘荡薄纱,茶香缭绕,看不清对面男子低垂的眉眼。只是瞧上一眼,她的脸便如火烤,心也乱跳起来。
不等言昱安开口,陈英倏地放下车帘,尴尬地往后退了几步。
如今面对言昱安,她早已失去当初来云州时的坦然。尤其是那晚她对着这个男人,将自己心底最隐秘的心思倾吐个一干二净。如今再见面,她只觉难为情,有种□□,立在人前的羞臊和懊恼。
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愧疚。
明明是她主动招惹的言昱安,最初凭借着一腔孤勇随他远赴边关,那样不计后果地扑向他。是他一路上护自己周全,也是他帮自己寻到亲人下落。
好不容易两心相悦,可到最后心愿得偿的人是她,对感情弃如敝屣的也是她,甚至还企图朝言昱安索要一个子嗣,然后随时做好抽身离去的准备。
有时候想想,在言昱安眼中,她又何尝不是一块融不化,锤不开的顽石。
她和言昱安就像施钩之戏,两人各执绳索一端,谁都不肯松手。就这样悄然无声地僵持着,谁都不愿放下心中执念。
倘若和言昱安再继续纠缠下去,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他的温柔中一步步沦陷。
眼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即便两人已有过肌肤之亲,她也没有失掉本心。她不愿像姑姑那样,一朝迷失在儿女情长里,委身做妾,一辈子困在男人后宅中,像一株失去阳光和雨露的花草,最终化为朽木死灰。
或许,也该到她做决断的时候。
心思电转间,她扭头便去寻赵府的马车。好在赵双宁是个守诺的,给她预备的马车,虽不算宽敞,但好在一应俱全。
马车一路南下,行走于官道,沿途驿馆也都事先派人打点过,是以这一程还算舒适。
这日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停下来,陈英抬手掀开车帘,好奇地朝外望去。
漫漫烟尘中,瞧见一座驿馆。洛河驿,匾额有些斑驳褪色,若不是檐下两盏灯笼照着,怕是很难看清字迹。
此刻驿站前拴马石旁,几匹棕色骏马正低头嚼着草料,仔细一看,那些马匹体型健硕,毛色油亮,乍然出现在这偏僻驿馆里,令人不由微微纳罕。
陈英也未做多想,往脸上抹了些黄土,收拾好包袱便跳下马车,举手投足间,丝毫没有女儿家的文雅矜持。
赵双宁从后面马车下来,恰巧瞧见她,惊讶得呆住了。
望着陈英举步如飞的背影,视线跟着一转,便落到驿馆门前伫立的身影上,赵双宁的目光就再也挪不开了。
言昱安唇角带着淡淡笑容,缓带轻裘,负手而立,好一派悠然闲适的模样。而他温柔的目光,轻轻落在陈英身上,那抹笑容逐渐加深,顷刻间仿佛春风拂面,百花竟放。
赵双宁耳边发嗡,瞬间听不到周围嘈杂声,心也像被春风暖化,身子都酥了半边。
直到视线里突然闯入一个灰头土脸的身影,她妆容精致的脸上潮红还未散去,便皱起眉头,瞪着眼睛看向陈英那张脏兮兮的脸。
即便是离得这样远,赵双宁从陈英走到言昱安身畔起,眼睛就一直死死盯着,见她在言昱安面前扭捏作态,故意拿乔的样子时,只觉一口气梗在胸腔里,心里暗暗滋生出嫉恨的情绪。
见那二人踏进驿馆,一旁的丫鬟香玉叫了她几遍,“姑娘?我们该进去了。”
赵双宁这才收回视线,脸色仍是不愉。香玉以为她是看不顺陈英,小声劝解着,“那个英姑娘竟然穿上男子衣裳,还把脸涂抹得像鬼一样,真是出身卑贱,举止放浪。天晓得言大人那般金相玉质的人,到底看上她什么了!瞧那一股子狐媚样儿,过不了多久,言大人定会厌弃她的。”
“那倒未必,万一他就是喜欢那样的呢。”赵双宁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提步往前走去。
进屋之后一眼便看到言昱安,再然后是他身旁举止扭捏的陈英。这位英姑娘容貌姣好,但是举止轻佻,甚至可以说是粗野庸俗,这般不堪的做派,想必她出身也定是上不得台面。
此刻她正攥着言昱安的衣袖,见到赵双宁过来,她忙将手松开,又尴尬地笑了笑,“赵姑娘,你来了。”
赵双宁唇角带笑,冲着陈英微微颔首,然后她仪态端庄,双手一叠,规规矩矩地朝言昱安行礼。目光不由落在那二人亲密相连的衣袂上,她面色一怔,不由抬眸朝言昱安望去。
那看似云淡风轻,闲适从容的外表下,他的眼底竟有几分不易觉察的惬怀。
方才进门瞧见那一幕,不禁浮现在脑海里。男子眸光低垂,温柔地凝视着面前女子,他的眼神如此地专注,如此地沉迷流连,竟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因穿着男装,那女子便有些肆无忌惮,双手抓住男子一片衣袖轻轻摇晃着,一边扬起尖尖的下巴,撒娇似地冲他不知在说些什么。
顾忌着自己是官家女子的身份,赵双宁只当没瞧见,垂了垂眼,与二人寒暄两句后,便带着丫鬟香玉径自上二楼厢房去歇息了。
“姑娘,你方才是没瞧见,那英姑娘简直没羞没臊。”
香玉展开胳膊铺着床褥,一边气鼓鼓说,“言大人那般神仙人物,都被她缠成那样了,居然还一点都不生气。”
香玉话说得直接,不过赵双宁也正是这般作想,甚至她比香玉想得还要更深些。她坐在铜镜前不紧不慢地梳着头,一面望着镜子里昳丽的容颜,渐渐蹙起了眉。
也难怪了,云州城里那么多士族官家的女子,竟然没一个入得了言昱安的眼。这背后的原因,竟是被她窥破了。
那位言大人怕是不喜欢太过端庄的闺阁女子,而是喜欢陈英那样举止大胆,娇蛮无忌,却又对他巴结献媚的卑贱美人。
也对了,只有出身卑贱却又生得貌美的女子,才会不折手段地迎合有权有势的男人。
而如她们这般天生就是高人一等的闺阁千金,自幼学的是琴棋书画,德容言功,自是放不下身段,去做那些狐媚惑主的事。
她赵双宁生来就是要高嫁勋门,享受夫贵妻荣。
可转念一想,那位言大人玉冠白裘,那般素净低调的颜色,偏却衬得他如琼林玉树,郎艳独绝。一时间赵双宁只觉得面红耳热,接连饮了几杯茶水,都按捺不住狂跳的心。
再一想,那人身份尊贵,不仅有状元之才,又是京城侯府世子爷。如此显赫门第,叫她如何不动心。之前在云州,士族贵女如云,却没有一个能入他眼,当时她心里虽有失落,但也并不深。
而不像现在,亲眼瞧见一个出身卑贱,举止粗鲁,样样不如自己的女子,能得到言昱安如此爱宠,这叫她如何能平静?
如今,是天赐良机,她同言昱安一道去京城,这一程遥遥数月,难道就不能促成一段佳话?
心思一动,便如燎原之火不可遏制。她唤香玉去取壶酒来,然后又从随身箱笼中翻找着什么,不管好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连日行路,早已人困马乏。是以今夜驿馆内静悄悄,只隐约听见驿馆外护卫营帐内,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赵双宁裹着披风,抓住香玉胳膊再一次确认,“他真的喝下了?”
“是的,奴婢亲眼瞧见的,那小酒壶都空了。”香玉回她一句,用手沾了沾酒水,往赵双宁的脖颈间,鬓发上又洒了一遍。
赵双宁敛去眼底最后一丝犹豫,手下不自觉收紧,疼得香玉倒吸口气,身子微微发抖。赵双宁这才反应过来,匆忙松开手。
作为主子身边忠心不二的丫鬟,香玉自当尽心竭力为她排忧解难,“姑娘尽可放心,婢子方才瞧过了,这会儿门前一个护卫都没有,八成都去躲懒睡觉了。”
赵双宁里面只穿了件薄透的春衫,方才用酒水喷洒过,又用斗篷包裹得一丝不漏。只要她今晚装作醉酒误进了隔壁房间歇息,这事儿就成了一半。
只待明日天一亮,言昱安醒来发现她衣衫不整躺在怀中,到时候她什么话都用不说,只管捂住脸默默垂泪,越是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才好。
若是言昱安顾忌名声仕途,回京后定会向赵府提亲。
倘或言昱安犹豫不决,那她便以退为进,将过错全部揽在自己身上,饶是再清慎端明的郎君,今后怕是不能再以寻常眼光看待她了吧。
男女之间,有时候不就差了那么点火候,只要她稍加心思,以她的美貌和手段,就不信撩不动男人的心。
言昱安自然不知道他已经被人算计上了,晚间用膳时,有护卫过来给他递了封信。
看完信,言昱安沉吟片刻,然后望向一旁正默默吃饭的陈英,神色慎重且温柔地说,“阿英,今晚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上一次他说要她帮忙,是让她假扮成他的宠妾。是以再次听到帮忙二字,陈英下意识便想要拒绝。
似是看出她心思,言昱安不等她回答,便又径自说,“你若应了,方才你求我的事我也就允了。”
“一言为定。”陈英立刻两眼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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