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凝月走入了酒家,暖意扑面。她的脸色稍舒,整理着月白色丝裙,点了一壶酒。烈酒入喉,这才驱走了浑身上下的森然冷意。
或许是分别太久,她像是忘记了他是多么一个厉害的角色,只记得那些曾经的幻想。她以为,他的性子会被磨练,变得更温和,更圆融。可是看到他挥手之间如此自然便屠戮了二十多人,还灭人一派,她才感叹,楚南恣这个人,永远不变。
酒意渐浓,她的思绪飘回了玲裳山。师叔的身影隐在香炉的浅烟里,姐姐恬静地坐在一边读卷宗。还有很多师兄,他们与她一起练剑,采露,温雅地点头。
她曾经是那般向往山下的人世,因为这里有书上写的人气。
师叔知晓她的心思,遣她下山前,只送了柄剑,并带一句话。
“要爱天地,才配活在世间。要爱自己,才配爱人。”
时至如今,她依旧喜欢这热闹的天下,哪怕是这世上有着太多的不善。
酒水有点烈,她扶了扶额,摸出荷包要了间下等小房。锁上门后,她倒头便睡。
南湘人烟稀渺,天气太寒,普通人家买不起上等的炭火,只得都起晚一点,省点可怜的油灯钱。楚南恣在雪地中奔跃,穿越小巷,房瓦,终于落在一处无人的巷街。阴影中,传来低声的话语。”庄主,在下已探得,夜公子被擒于审刑堂的水牢里。”
楚南恣默了一默,脸色沉了下去,语气带着冷意。”我这三弟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如箭在弦,恨不得发几矢把夜无冥射死。
沈央垂手立在原地,觉得有点好笑,却不敢说甚么。庄主对官府的态度,从第一天便已经十分清楚。老死不相往来,绝无二例。这次,夜公子却逼他靠近,也难怪他不情愿。
等楚南恣压下满腔怒气,沈央才道:”顾笙带来寻渊一脉的人,都在庄子里。”楚南恣点了点头,看向一身黑袍的沈央。他不过二十,长得很普通,只有那双眼,像是融入黑暗的影子。他偏偏最喜欢这样的人,影子无害,而且忠诚得很。
“沈央,我来迟了,你慌不慌?”他突然抛了这样一句,笑意深深。沈央早就习以为常了,叹息一声。”哪次不慌呢,庄主。”楚南恣转过身去,唇边掀起一抹笑,有点孩子气。
沈央无奈地看着他远去。
他就如同雪中狂雨,在此杂乱无章的天下,加一道无法无天的笑。谁都摸不透他的下一着棋,谁也不知他何时会发难,所以只能小心翼翼。
他总不求名,只求一个舒心,活得快意。
这世间能牵扯他的,也只有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三弟了。
“沈央。”楚南恣唤道:”跟上。”沈央跟了过去,却觉得今日的庄主有那么一点不对劲。除了夜公子,似乎有另一件事,另一个人,让他觉得烦躁。这本就是一件罕事。
“庄主,还有甚么需要在下打听么?”
楚南恣跃动的脚步一顿,在雪地中留了个很深的足印。
片刻他又起动,道:”留在庄里休息半日,再整理各方消息吧。”沈央点头应是。不再提起。
*
雪已经清扫了不少,金门庄虽在淮南起家,却在全国各地遍设分庄,给一些商人们当落脚的地方。楚南恣既大驾光临南湘,分庄的园丁们自然不敢怠慢,找来一间种满红梅的上等好房,恭敬侍候。
楚南恣坐在桌前,蘸了墨,笔尖却在纸上停了片刻,墨水落下,他也未曾醒觉。顾笙领着一行人走进宅院,行礼道:”庄主。”楚南恣抬眉,眼中阴霾一扫而空,被一身红衣衬得格外俊俏。”寻渊,你来了。”
一身黑衣的刺客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瞳,整齐列了三排。站在最前的寻渊与楚南恣对视一眼,里面装的只是嫌弃。大冷天的,把大伙儿都叫来,肯定没啥好事。”庄主,又怎么样了?”楚南恣笑了一下,丝毫不介意。”入夜三刻,审刑堂门前,我想劫人。”刺客们听了,都无甚反应,似乎觉得无趣。
楚南恣眼神一深:”顺手,把那些碰过他的人都杀掉吧。”
寻渊的眼神微亮,如狼似虎。一眨眼,院子里已无人影。只剩顾笙一人,依旧被这些可怕的刺客们弄得一身疙瘩。
天边还有三分红,楚南恣走出金门庄,随手牵了一匹全身墨黑的马,翻身上去便走向了城门。马鞭轻甩,跑在大街上,旁人也只道是世家子弟出来逛了。
片刻,他就在城门前的酒家落了马,啧啧摇头。”看着多寒酸。”酒家的牌匾残旧,门板也没钉好。他轻蹙眉,连步进去都有点嫌弃。一身红锦衣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犹为突出,他身影一晃,便四处寻起人来。环顾四周,没看到那个身影。心里不知是甚么滋味,竟然泛起些许侥幸来。
“姑娘!姑娘!”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叫。他看了过去,眼神一闪。
店小二例行进房给客人们添炭火,见这间的门没锁便推开了,谁知整间房里都不见人影。
他正惊奇,却捕捉到一抹月白。
女子如此宁静地躺在床上,侧向窗外。他怕她冷着了,走过去要关窗,突然便见女子脸上浮起了病态的红,喃喃地不知道在说甚么。他心知不妙,这个时候染了风寒,可是很难治的。”姑娘?姑娘?”他唤了两声,正皱着眉踟蹰要否管,身边突然卷进了一阵风。
红衣锦簇的公子半弯着腰,察看着女子,修长的指尖就那样自然地摸了摸她的额。他殷红的唇角一勾,回头看着店小二,问道:”她是发热了还是怎么样了?”幸好店小二还是个有眼色的,看到楚南恣眼带深意,不敢乱说:”我……我可不知道,我没……没碰过她呢。”
楚南恣这才似是微微回过神来。
他伸手,将路凝月抱在了怀中,转身缓缓远去。她是那般轻,随时会化作雪花飘散离去,不留半点影子。
四年前,一切已经完了。
*
路凝月醒来时,头很沉重,鼻子堵得慌。”姐。”迷糊之间,她看床头有女子婉然坐着,便哑哑地喊了一声。那人回头,却不是路离霜,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女,穿着丫鬟装,眼睛很大。她笑盈盈地过来为她擦了擦额:”姑娘醒来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递来一碗药:”治风寒的。”
路凝月疑惑地看着她,再看看手里的药,整个人懵了。
玲裳山处北,山上虽生着各类异花,美丽无比,厅堂却是朴素的。哪像这样,金打的床架桌椅,殷红的布丝锦玉,空气里飘散着高贵的香。”这是哪里?”她脸色微微透白,愣愣地问。
“金门庄呢。”丫鬟双眼发亮,好奇地趴在她身边:”姑娘,你跟庄主甚么关系啊?怎么如此相熟?我可没见过庄主这么关照一个人呢。”
路凝月迟疑一下。金门庄,那个危机四伏,臭名昭著的下流帮派?
她可没与这些人纠缠过。
“你们庄主叫甚么名字?”
丫鬟一怔,疑道:”庄主,就是庄主啊,大家都是这般喊的。”路凝月思虑一会,见丫鬟不像是撒谎,便嗯了一声,托起药碗,小口小口地喝了,随即就站起,背过一旁的剑。
丫鬟急忙上前拦着:”庄主吩咐了,姑娘就在此休养一夜,明日再走吧。”路凝月看她一眼:”告诉你家庄主,我与他素不相识,平白受了好意,以后必定报答。”说完,便欲起行。
“该是有甚么误会吧,庄主分明是认得姑娘的!”丫鬟皱着眉,清秀的小脸写满可惜。”听说庄主去了附近的审刑堂,姑娘要不等一小会?”
审刑堂?
路凝月的眉心慢慢蹙了起来。她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走出小院,眼前是宛然长溪,雾气旋绕,中间横劈一道石桥,竟与玲裳山仙境般的景色隐隐带着相似。只是石桥前立着两座金打的狮子,地上、桥身四处镶铺着大红大绿的珠宝,难免落了俗气。
她觉得,这个庄主,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走过石桥,转过长廊,再从侧门来到了大杂院。路凝月走到这里,已经哑口无言。大杂院像客栈的柜台,丫鬟伙计匆匆来去,客人们端着高贵的身份,等着领房院。
只是这整个大杂院,不是红的便是金的,婉如一个大金库。大门,房梁,桌椅,茶盏,甚至是丫鬟们的头饰衣衫,都大大地写着”富贵”。
这庄主已经不是”有意思”这么简单了。
“姑娘是要领房院的么?”年轻的男声在她身边响起。她转头过去,便见一个黑衣长袍的少年站在她身边,好奇地看着她。他与那些丫鬟仆从们不同,身上流转着一股务实精明的气息。路凝月惘然地摇了摇头,问:”你们家庄主……是哪里人?”
少年想了想,道:”京城那边吧,我是南边人,后来才跟的庄主,也不太清楚。姑娘呢?”路凝月笑了笑:”我啊,我来自北缜。”凌国治下不善。北有北缜,南有淮湘,都是江湖门派崛起的地段。少年点头,眼里注了光,正要继续说下去,不料有伙计跑了过来:”顾先生,沈先生让你过去。”
顾笙只得抱歉地向她一揖,转身走了。
路凝月观察了片刻,心里有一个猜测缓缓升起。
会是他吗?
回忆轮转,落到了四年前的玲裳山。她走到了他的门前,不言不语,立了一夜。终于,天破晓时,她推开了门。
红衣男子刚从宿醉中缓缓醒转,看到她,一掀唇角。”你来了……”
“楚南恣,你既无心于情事,那我以后就不在叨扰了。”
男子的眼敛微颤,如桃般轻勾的眼睛闪烁着精明,唇边漫开了一道笑。”我的门从来敞开,要来要去,随你的便。我是无所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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