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做树的时候便已见惯了人间情爱,深知那是为人最快乐亦是最痛苦的事。他觉得做人的乐趣很多,并不一定要一一体验。情毒相生,他做人的时间不会长久,又何苦再受那罪?因此他才小心翼翼的在人间游走,不想和谁产生纠葛。
只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赵澄。
棋错一招,满盘皆输。
他何尝不是对赵澄怀有私心?
他虽耳目众多,却都是为己所用,唯独最近一年在赵澄身边安插了些。他从未对别人花过这样的心思,白日里他化灵虽哪里都能去得,却还是忍不住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他觉得自己算是赵澄的半个监护人,这样做只是在尽应尽的责任。可直到看见田文喜那幕,盛怒之下他才发现自己对赵澄的占有欲是那么的强烈——他不想让任何人碰他。
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后他也被吓坏了,不知不觉中他竟然越来越像一个人了,竟然会有如此浓烈的情绪。
在不知道赵澄的心思前,他并没有对两人的关系有什么非分之想,也极力抛开这种念头。可一旦这层纸被捅破,他就不得不再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对赵澄的感情。
他当然也喜欢赵澄,可这喜欢是不是赵澄说的那样的喜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毕竟不是人,道行也浅,来不及去细品凡人的复杂情感。他虽活得比他久,但于情却并不真的比他懂得多。
旁人的情爱总归是旁人的,轮到自己反而看不清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赵澄,也开始刻意回避他那双明亮无暇的眼睛,于是只能对他说: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给不了回应就不如坦白。他向赵澄表明了身份,自己不过是他外婆家院子里的一棵槐树。赵澄听了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回了一句:“原来你说的是‘槐树’的‘槐’啊。”
槐树觉得自己需要时间理一理和赵澄的关系。那晚临走前他告诉赵澄,如果他身边有带着槐花香味的小鸟飞来,那便是他派来的信使,有什么话都可以让它们传达。
两个月过去了,槐花又要开了。赵澄又回到了平县外婆家。可这次槐树却失约了。
院子里的槐树已过了花期,却迟迟都不开花,带槐花香的小鸟也越来越少。赵澄在一次次失望后终于病倒了。大夫说这是心病,忧思成疾,刘老夫人却始终搞不清自己的外孙小小年纪怎么会有那么多烦心事。
也亏得这一病,槐树终于出现了。
槐树其实也病了,在那晚离开赵澄家不久他便发现他的人身越来越难以维持,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不好?”赵澄自己还躺在床上,却还是发现了槐树的异样。
槐树笑笑,伸手将赵澄散在腮边的发丝拢到耳后。“我没事,倒是你,怎么就突然病倒了?”
“你莫要骗我,你的树到现在都没有开花,定是出什么事了,对吗?”赵澄抓住了他的手。
槐树看着他,第一次后悔当初要走那邪魔外道。他不想再骗他了,于是便把实情都说了。他以为赵澄会哭,可他只是安静的听着,脸上看不出表情。
“你还有多长时间?”终于他轻轻问道。
“最多三年吧。”
“三年……都等不到我行冠礼啊……”
赵澄一直抓着他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只是他现在真的长大了,再也不会那么惊慌了。可他这样倒更让槐树担忧。
“阿怀,即使只有三年也很好。你能同我说实话我很高兴。三年我们也可以做很多事。明年我不去会试了,你带我去你说的那些好玩的地方吧,我也想亲眼见见。我长这么大除了颖县和平县还没去过别的地方呢。我就跟我爹说是去游学,他见了你定会答应的。我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白天你就好生修养,夜里我们在一起出去……除非……你不想和我一起……”
槐树从未见赵澄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也没想到他会一下想到这么多。可能他还真是小看了他。
“我怎么会不想和你一起呢?从我知道自己还有三年就会消散了那刻起,我就想日日与你在一起。”
“你又骗我,既是这样,你怎么不早点出现?”
“是我自己没有勇气面对你……原来你比我勇敢得多。”
“所以你是答应了?”
槐树点点头。
赵澄的眼中开始一点点涌出泪来,他其实很怕失去他,只是故作坚强而已。他只敢想接下来的三年,至于以后,有没有他也不在意了。他忽然抱住了槐树,一如他儿时第一次紧紧抱住了他的树干。
他穿着单衣,槐树敏感的觉察到他身上传来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栗。他本能的去回抱他,想竭尽所能把仅有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给他,而赵澄也将他抱得更紧,生怕一松手,他就不见了。
情之所至,为之奈何。
那一夜,赵澄只觉得自己被铺天盖地的槐花香包裹着,难得的满足与安心。
槐树与赵澄就这样在刘府过了段舒心的日子。因为赵澄之前病着,赵员外便也没催他回去。
槐树因为赵澄也开始为仅有的日子打算起来。他用槐树的本体做了把梳子,白天他化灵时赵澄看不到他,就可以用那把梳子来和他联系。每早,他都会用那把梳子给赵澄梳头发,连带着他的头发上都带着一股槐花的香气。赵澄很喜欢那味道,他知道这是属于阿怀的味道,从此他便是他的人了。
他们不能总待在刘府,一个月后,赵澄便要准备回颖县了。那天他们收拾东西时,赵澄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便问槐树,“不是说人的精气可以渡给你们吗?”
他特意不去提“妖”字,因为在他心里阿怀并不是妖。
“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槐树挑了挑眉,隐约猜到了他在打什么主意。
“从……别人那听说的。”
赵澄吱吱呜呜,不敢明说。槐树却已经猜到他是从田文喜那帮人那儿听来的,顿时板起了脸。
“所以让你离那些人远点,那些东西本就是为了吸引淫邪之人编造出来的。写那些东西的人也不见得真见过精怪。吸人精气的妖怪也并非没有,只是却不是那种吸法,唉……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以后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知道了。”赵澄见他有些生气,便不敢再提了。
人妖殊途,槐树岂会不知。但他与其他妖毕竟不同,因此妖气也十分微弱。他既没有害赵澄之心,人类的精气也于他无益,他与赵澄本应是相安无事的。可他千算万算还是没算过天意。
赵澄在回家不久便又病了。
他生就体弱,阴气盛,与槐树羁绊久了阴气入体更甚,元阳日亏。换作是别人还不当事,可他先天不足,怎么进补也是无济于事,只能眼见着油尽灯枯。
槐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本要离开,可他知道赵澄的脾气,一旦自己离开,难保他不会有过激的举动。
赵府不比刘府的别院,很快赵府的人就发现了少爷的秘密,这才有了后来赵员外四处请人捉妖之事。
————————
“这就是我与阿澄的故事了。”槐树终于讲完了他的故事。
司徒棘与尤逸听完沉默不语。
良久,司徒棘才问道:
“所以你是想要我留你一条生路吗?”
平心而论,他确实很同情槐树和赵澄。可毕竟人妖殊途,如今赵澄都已经是这幅样子了,就算他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赵澄也救不回来了。
可没想到槐树对他作了个揖,缓缓说道:“在下想求司徒公子将我的元神打散。”
“你说什么?”司徒棘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连尤逸也是吃了一惊。
“我求司徒公子将我的元神打散。”槐树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却又坚定。
“我所求的寻常的捉妖师并不能做到,世间唯有司徒公子能帮我。我知道只有司徒家的法器既能将元神打散又能将元神净化,我希望公子将我的元神打散净化后将其中的一点精气灌注在阿澄体内。如今只有这样才能救他了。”
“可你不是说你还有三年时间吗?”司徒棘问道。
“可是阿澄等不了了啊。他原就是被我害的,我不能眼见着他……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救他的办法了。我每晚出来吸收花草树木的精气,为的就是能维持这点元神等公子来。这三年对我来说其实也可有可无,我并不怕消散,只是怕亏欠了他。”
“但你这么做,你觉得他会开心吗?”
槐树将手放在了赵澄的脸上轻轻抚着,“我已经有预备了,等他醒了之后会完全把我忘掉的。”
司徒棘望向尤逸,他心里觉得此事不妥,却又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怪就怪人妖殊途,或许从一开始,槐树就不该去敲赵公子的门。
尤逸知道司徒棘为难,但或许就像槐树说的,赵公子已经等不了了,为今之计只能保全赵澄。他拉住了司徒棘的手,同他一起打开了木箱。
司徒棘从木箱的第二层中拿出了一颗透明的珠子,他将珠子拿在手里,最后一次问了槐树:“你当真不后悔?”
槐树笑笑,“后悔,我只恨当年贪图小利,害人害己。但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和阿澄在一起。做人真好,我当初还是太傻了。”
司徒棘叹了口气,终于将那颗珠子放在了槐树的额前,槐树闭上眼睛,身体渐渐开始变得透明,而那颗珠子也开始变得混沌起来。
槐树散了人身,渐渐重新化成了元神,百年修行也不过是一缕孤魂。
“谢谢你……司徒公子。”
槐树作了最后的告别。
“世人皆为情所困,行走凡尘难脱其局,这一世我没能如愿,惟愿两位公子终能达成所想,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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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赵澄醒了,一把带有槐花香气的梳子安静的躺在他枕边。
混沌间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如何都想不起来。
司徒棘已叮嘱了赵员外再不可在赵澄面前提起之前的事。赵府上下不敢懈怠,也都守口如瓶。
第二年,赵澄进京赴了会试,虽未及三甲,却也合格成为了贡士。
同年,赵澄回到平县外婆家,却见院中原本的老槐树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新槐。
刘老夫人拄着拐杖对他絮叨道:“原来那棵树啊,自你去年走后不久突然就枯死了,大概是太老了吧,去年它连花也没开……这槐树本是镇宅的,都枯死了留在院中也不吉利,我就差人拔了,又栽了棵新的。你今年来迟了些,没赶上它开花的时候……”
刘老夫人还在絮叨,赵澄看着那棵新槐,没来由的忽然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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