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峰挂断电话，再次进到办公室，沙发上的女人情绪缓和了许多，只一脸怔愣地捧着水杯。
吴婧冲他轻轻扯了扯嘴角，窗外的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天色阴沉，分不清时间。
“……陈女士，您父亲的情况我们已经大概了解清楚了，感谢您今天过来配合调查……”
闻言，陈瑞欣立刻放下杯子站起身，她下意识整理起衣摆，将面前的碎发挽到耳后，未施粉黛的脸上面色有些苍白，尚未擦干的泪珠半挂在眼睫上。
她定定地瞧着说话的女警，目光却空洞没有着落：“谢谢……”
吴婧送她到警局门口，陈瑞欣的丈夫抱着孩子在大厅焦急等候，看见妻子，立刻冲上前来轻声安抚。
吴婧例行对家属交代了几句，看见他们一家人坐上车离开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办公室。
办公室内，郑峰靠在窗边，看着渐行渐远的汽车，他没有回头，只说：“给大家叫过来吧。”
吴婧点头，动作迅速地在支队群里发送了开会的时间和地点。发完，她对着手机长叹了口气：
“……昨天，罗哥还问，我们有没有什么事瞒着他呢……”
“我嘴硬说没有，打脸来的真快啊……”
谁能想到不过一晚，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些事都是我的问题，罗旭他们那边我来解释。”
吴婧急忙说：“我不是这个意……”
郑峰转过身，摸了摸她的脑袋：“我知道。”
“去会议室吧。”
刑侦支队大大小小的负责人，除了还在出任务的，都揣着笔记按时来到会议室，大家心照不宣地认为是陈运良小女儿提供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她刚来警局，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正犯嘀咕——
冯韦案才查到陈运良身上，他女儿就报了警。
另一个分局接了报警电话，陈瑞欣在电话里哭得撕心裂肺，事情说的含混不清，等警察上门，才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
可陈运良离世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只凭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就认为父亲的死另有隐情，是不是太过主观臆断了？
更何况，这还是临省的案子。想调查也得按照程序上报后再说，办案人员只能先安抚好陈瑞欣的情绪。
众人兵荒马乱忙到半夜，凌晨时分，陈瑞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她左思右想，蓦地想起不久前有警察联系过她，说是在办的案子中，当事人似乎来过父亲的葬礼？
她没有多等，瞬间从床上起身，丈夫担心地陪着她，也一直没睡。见状，也坐起来，抚了抚她的背。
陈瑞欣在通讯录翻了许久，等找到那个警察电话号码了，看到时间，又退了出去。再着急，这个时间也不合适。
她对着丈夫勉强一笑，又忐忑不安地睡下。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天刚蒙蒙亮，她瞬间清醒。
北城分局负责陈瑞欣的警察刚收到她的消息，立马转给了郑峰。队长一边吩咐把陈瑞欣的案子从别的分局转过来，一边立刻对她进行了问话。
会议室里，郑峰简单陈述了一下陈瑞欣刚才的证词。
跟之前调查的结果一致，冯韦几人确实代表华江医院去陈运良的葬礼送了挽联。吊唁的时候，他也没有做出什么特殊行为。
二队长推了推眼睛，冷静询问：“据我所知，陈运良在当地是很有名的外科医生，葬礼期间，去吊唁的人数不胜数。陈运良跟冯韦没有明面上的关系，陈瑞欣会认识冯韦吗？”
郑峰了然，摇了摇头：“嗯，她确实不认识他。之所以能从照片中一眼认出冯韦……是因为冯韦当时在陈运良遗照前停留的时间比别人要长一些。”
“陈瑞欣认为自己的观察力比旁人要敏锐许多，刚才的谈话也能从侧面印证这一点。”
二队长“唔”了声，众刑警做完笔记，也都抬起头看向话筒前的队长。
郑峰放在桌前的手微微一动，他几次三番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越来越多的刑警察觉出异样，疑惑地面面相觑。
良久，郑峰深吸了口气，心底有个小人反复质问自己：
那个人已经不是威胁了不是吗，你为什么还是不敢说？
还是说……你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这些战友？
他下意识朝台下望去，又下意识闭了闭双眼。也许是错觉，头顶的灯光把每个人的神色显得格外认真，他们一致好奇地望着他。
沉默片刻，郑峰轻颤着开口：“在介绍陈瑞欣接到的电话前，我们需要先了解一个案子……”
吴婧鼻头猝然一酸，指尖颤抖，却配合默契地打开了车祸案的有关资料。
等众人看清楚幻灯片上的内容，资历尚浅的年轻刑警们还一头雾水，年岁大的刑警和法医已经不约而同长吸了口气。片刻寂静过后，不绝于耳的讨论声在人群中响起。
“这是什么？”
“我记得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了吧？”
“对啊……这个案子的负责人还是万厅，他总不可能查错吧？”
“郑队……我一直很欣赏你办事的能力，但是这个案子我也参与过，没什么好查的。我们现在正为冯韦的案子焦头烂额，现在关键线索陈运良也出现了问题，手头上的事情都忙不完。重新调查一件根本没有疑点的事情做什么？这难道不是浪费警力？”
“你师父当年就固执认为这个案子有问题，但是人证物证齐全，方方面面都指向了只不过是意外……”
一两名老刑警不出所料地反对，更多的老人端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恐怕心里也是反对的声音更多。
罗旭把目光从幻灯片上的字移到离它最近的两个人身上。吴婧呆滞地盯着电脑屏幕，站在台上的郑峰始终一言不发。
身旁的刑警还在低声交谈，只有他们这一片安静的出奇。
过了好一会儿，会议室的大门被重重推开，看清来人，众人心里又是一惊。
等局长和几位副局坐下，郑峰才重新清了清嗓子，语气平静地说：“我明白各位前辈的意思，只是……你们估计还不知道，万裕文昨天晚上因为交通事故被送进了医院，在重症监护室呆了一夜，我刚才接到知情人的电话，他今天早上已经去世了。”
此话一出，平地一声惊雷。
刚刚振振有词的老刑警愣在座位上，张大了嘴，这这这半天，说不出话来。
局长不言不语，好一会儿，才对着躁动的众人沉声道：“好了。”
会议室重回寂静，他庄重而又严肃地看向郑峰：“你继续说，把你……这些年查到的东西都说出来。”
……
“陈瑞欣昨晚接到的电话，根据她的描述，我们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寄信人打来的电话。”
“陈运良，也和十年前的车祸有关。”
偌大的会议室，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变得有些失真。众人出奇一致的沉默，局长拿起桌上的茶杯，过了一会儿又放下了。
从头到尾清晰叙述十年来的一切并不容易，陷入回忆更是稍有不慎就会被泥泞的过往永远困住，可郑峰从始至终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哪怕这个案子几乎贯彻了他的刑警生涯。
他只是有些出神地望着台下的众人。
这些年，刑警队的人来来往往，有的人高升，有的人调迁，有的人下派。有一群刑警已经退休，也有刚刚进来的新鲜血液。
可直到今天，郑峰才猛然发觉，他身体里有一部分似乎永远被留在了那个暴雪的夜里。
翻新的会议室眨眼褪色，年轻的实习生坐在会议室的最后。师父据理力争的话语让他心惊，可他半点插不上嘴，也没有会在乎他一个菜鸟说什么。
所有人都在反驳沈继海的想法是错的，万队更是暴怒，让这个无理取闹的副队滚出去。
他慌乱地跟上师父愤然离去的背影，一路上不停地劝慰师父，却没有说出最应该说出的那一句——我相信您。即便在那场雪夜的尽头，他还在不停地絮叨队长说的有道理。
沈继海当时对他说的话，郑峰没有听清楚，他也永远听不到了。
此时此刻，他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问出了很多年前，在那个暴雪下个不停的夜里，急匆匆从警局门口冲出来的年轻人——
你当时真的一点都没有怀疑吗？
“……万裕文出车祸的同时，他的举报资料也被送到了省厅。里面详细列举了这些年他贪污受贿的证据，只剩那场车祸……谁是幕后主使，我们尚未查明。”
“万裕文出事后，立刻有人对他的车辆进行了检查……汽车的刹车被人为破坏，结合之前的事件，大概率也是寄信人所为。”
“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已经足够将这些案子和当年的车祸并案调查。”
郑峰说完最后一句话，就从台上走了下来。幻灯片放映到最后一张，是万裕文的车祸现场。大雨冲刷了现场大部分痕迹，只有那辆侧翻的车辆，被撞击得面目全非。
他收拾好东西，冲着众人鞠了一躬，起身瞬间，他似乎没有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会议室的窗帘没有拉严，郑峰抬眼望去——
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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