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似乎都变得格外清冽甘甜。虽然身体依旧虚弱,脸色也还苍白,但一种属于掌控者的、沉稳而强大的生命力,已在他眼底重新凝聚、燃烧。他低头看着地上那滩象征着他过去三个月梦魇的污秽黑血,如同看着被碾碎的蝼蚁。
“清理掉。” 太子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劫后余生的沙哑,但更多的是冰封般的冷漠和一种重掌乾坤的威严。他拿起案几上那张救了他命的薄绢,指腹缓缓摩挲过上面的字迹,眼神深邃难测。裴行之献上的古籍,终究成了刺破他体内阴霾的利刃。而那本残破的古籍和那个名叫裴行之的书生,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然不同。
他当即叫来李海:“赏,给孤重重赏裴行之!”
李海应道:”是。“
次日
李世玺在侍卫的簇拥下,沿着狭窄、湿滑的通道前行,准备去往下一个要审的目标。经过一排排死寂或传来痛苦呻吟的牢房,他目不斜视,仿佛那些不过是路边的顽石。
就在路过一间稍显“安静”的牢房时,侍卫长低声禀报:“殿下,此间关押的是……虞氏女,虞听晚。”
李世玺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虞听晚?莫名脑海里闪过某个雨夜一个倔强对峙的眼神,他淡漠的目光随意地向那牢房内扫去。
映入眼帘的景象,却与他预想中哭哭啼啼、惊恐绝望的囚徒截然不同。
只见虞听晚坐在稻草上,背脊挺得笔直,正低头认真地编织着一个……说不上是什么的小玩意儿。火光跳跃在她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遭的阴森、绝望、以及刚刚路过的太子一行人带来的巨大威压,仿佛都被她无形地隔绝在外。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对着手里那个不成形的草编,轻轻吹了口气,像是在尝试把它吹得更饱满些。
这份异乎寻常的平静,或者说“心大”,让李世玺感到一丝荒谬的刺目。他见过太多阶下囚,或歇斯底里,或摇尾乞怜,或麻木认命,却从未见过如此……安之若素,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小住的。
他停下了脚步,玄色的身影伫立在牢房外,沉默地看着她。
或许是这突如其来的、长久的注视打破了那份专注,虞听晚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她抬起头,清澈如泉水的眸子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迷茫,毫无畏惧地、直直地望向了牢房外那个被众人簇拥、气势迫人的玄衣男子。
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谄媚,只有纯粹的好奇,甚至……还有一丝因被打扰而微微的不悦?
李世玺的眼神更深邃了几分。
虞听晚的目光在他身上华贵的衣料和冷峻的面容上停留片刻,陡然眼睛瞪圆了,她记起来了,眼前人是太子!
那个在寝殿里要生剥了她心的狠毒之人!
一抹狠厉从她眼里转瞬即逝。
虞听晚善于观察,揣摩又过了这么多时日,太子既没叫人来让她去做药引子,又没人审她,估计是太子的毒自行解决了。
顿时一股要死就死的悲壮来袭,虞听晚心里想着反正横竖都是如此,还不如替自己发声。
但她接下来的反应,却让所有人心头猛地一跳。
只见她放下手中的草编,非但没有跪下行礼,反而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隔着冰冷的栅栏,用一种带着疑惑、却又异常清晰、甚至称得上“大胆”的语气,直接开口问道:
“太子……殿下?” 虞听晚重复了一遍,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但依旧没有畏惧,反而那双明亮的眼睛瞬间亮了几分,像是看到了某种希望。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更靠近了栅栏一步,仰着脸,目光坦荡地直视着李世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太子殿下!”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切,却依旧清晰无比,“那……那您能放了我和我爹爹吗?我们在这里关了好久了,而且……而且这里好黑,我想出去晒太阳,还想吃桂花糕了。” 她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向邻居讨要一个顺路的帮助,而不是在向当朝储君请求赦免牢狱之灾。
空气仿佛凝固了。
侍卫们屏住呼吸,冷汗涔涔,几乎预见了下一刻太子震怒、此女血溅当场的惨状。
李世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锐利的凤眸只是沉沉地锁着牢房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她清丽的脸庞在昏暗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是如此的……纯粹、无畏,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愚蠢的勇气。她的话是如此天真幼稚,却又如此直白地戳破了这牢狱森严的规则——她竟敢直接向掌握生杀大权的太子讨要自由?而且理由只是想晒太阳和吃桂花糕?
荒谬。
可笑。
但……偏偏这份荒谬和可笑之中,透着一股奇异的力量,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刚经历完祛毒炼狱、正被权力倾轧和血腥审讯弄得心绪沉郁之际,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她没有哭诉冤屈,没有摇尾乞怜,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何等绝境。她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提出了一个在所有人看来都异想天开的请求,眼神干净得如同山涧清泉,仿佛这污浊的天牢、这森严的等级、乃至他太子的身份,都无法真正污染她分毫。
这份“心大”到近乎无知,“胆大”到近乎鲁莽的奇异特质,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刺破了天牢的阴霾,也短暂地刺穿了李世玺那层厚重的、被权力和阴谋包裹的心防。他见过太多曲意逢迎、尔虞我诈,却从未见过如此……“真”的人,即使这“真”带着令人发笑的天真。
“放了你和你父亲?” 李世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凭什么?” 他没有斥责,没有动怒,只是抛出了最核心、也最残酷的问题。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审视着虞听晚,想看看她这份“胆大”之下,究竟是无知,还是隐藏着什么。
虞听晚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心里也暗暗揣摩这人能跟她废话这么多,必定是喜欢她这样的说话方式。
于是,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毛,认真思索了一下,然后很坦诚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凭什么……就是觉得,殿下您看起来……嗯……虽然有点冷冰冰的,但不像坏人。”
“不像坏人?” 李世玺的指尖在墨狐大氅的袖口内,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
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李世玺心头悄然滋生。他看着虞听晚那双清澈见底、毫不躲闪的眼睛,看着她微微发亮的脸庞,看着她身处绝境却依旧如初生小草般顽强甚至“无忧”的姿态……这与他认知中的世界,与这黑暗肮脏的天牢,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虞听晚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解读的意味——有审视,有探究,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意外勾起的、纯粹的兴趣。如同一个习惯了欣赏精工细琢、价值连城宝物的收藏家,突然在泥泞中发现了一颗未经雕琢、却散发着奇异光芒的顽石。
他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大氅在火把光影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脚步声沉稳地远去。
侍卫长等人如蒙大赦,慌忙跟上,只留下牢房里依旧不明所以的虞听晚。她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小声嘀咕了一句:“……他还没说行不行呢……” 然后,她又低头捡起那根枯草,继续专注地编了起来,仿佛刚才那场足以决定她生死的短暂对话,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火把的光摇曳着,将太子玄衣的背影拉得很长,最终消失在黑暗的甬道尽头。天牢里重新被阴冷和死寂笼罩,唯有虞听晚所在的牢房,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不合时宜的微光。李世玺的内心深处,那个名为“虞听晚”的名字,第一次不再是冰冷的卷宗符号,而是伴随着那双清澈无畏的眼睛,留下了鲜明而独特的印记。这意外的邂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微,却已悄然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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