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听晚目光落在画上,依言看去,片刻,轻声道:“陛下笔力遒劲,已见风骨。”
依旧是恭维,依旧挑不出错。却像隔着一层琉璃在看画,感受不到半分温度。
李玄翊眼底那点光亮黯了下去。他兴冲冲而来,试图借由旧物勾起一丝往日温情,得到的却还是这不冷不热的回应。
他收敛了笑意,看着虞听晚沉静的侧脸,忽然道:“朕昨日梦到我们的皇儿了。”
虞听晚捻着袖口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尖陷进掌心,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甚至顺着他的话,极轻地应了一声:“是么。”
“他若在世,此刻……”李玄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真实的痛色。
“陛下,”虞听晚打断他,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什么,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往事不可追。陛下是明君,当以社稷为重,不必为臣妾挂怀伤神。”
她将“明君”、“社稷”这样的词轻轻巧巧搬出来,像一堵无形的墙,彻底将他所有试图倾泻的情感都挡了回去。
李玄翊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胸口堵得发闷。他看着她,她微微垂着头,脖颈纤细脆弱,仿佛一折就断,可那内里,却像是筑起了铜墙铁壁。
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比连日处理朝政还要累。
沉默在殿内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终,他慢慢卷起了那幅画,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怠和失落:“你说的是。朕……前朝还有事,晚些再来看你。”
“恭送陛下。”虞听晚起身,行礼。
李玄翊脚步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那背影,竟显出了几分萧索。
又过了几日,天气并未真正放晴,总是阴沉着脸,偶尔飘些冷雨星子,空气里那股潮湿的霉味似乎都渗进了紫宸殿的帐幔深处。
丹霞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兰草叶子上的灰,动作还有些拘谨生涩,但眼神里的惊惶已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冻疮膏很有效,她手上的红肿消了些许。她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更知道这机会意味着什么,每一下擦拭都用力得近乎郑重。
秋月从廊下走过,瞥了她一眼,几不可察地点点头,脚步未停地进了内殿。
虞听晚正对着一局残棋,黑白子错落,杀机四伏,她却久久未落一子。听到脚步声,她抬眼。
“娘娘,”秋月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丹霞那丫头,还算安分,手脚也勤快,就是……时常望着宫门外出神。”
虞听晚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黑子,目光仍落在棋盘上:“想着出去?”
“奴婢瞧着,不全是。”秋月斟酌着用词,“倒像是……盼着能有点外头的声响。浣衣局那地方,虽说苦,消息却是最杂的。如今在这殿里,太静了,她怕是有些不惯。”
虞听晚落下一子,发出清脆的声响。“静有静的好。”她淡淡道,顿了顿,似是无意间提起,“御药房近日是不是新进了一批川贝?本宫夜里总有些咳嗽,你去挑些上好的来。让丹霞跟着去吧,她年纪轻,腿脚利索,认认路。”
秋月心领神会:“是,奴婢这就去办。”
御药房不在后宫深处,往来宫人众多,各宫各院的都有,是最容易听到零星碎语的地方。让丹霞去,既是试探,也是给她一个听得“外头声响”的机会。
约莫一个时辰后,秋月带着丹霞回来了。丹霞手里捧着一个小巧的锦盒,里头是精选的川贝。
秋月使了个眼色,丹霞会意,上前将锦盒呈给虞听晚,垂着眼回话:“娘娘,川贝取来了。御药房的公公说,这是今春川地刚贡来的,品质极好。”
“嗯。”虞听晚接过,并未多看,只随口问,“路上可还顺利?”
丹霞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回娘娘,顺利。只是……只是路上碰见一队侍卫换防,稍稍避让了片刻。”
虞听晚抬眸,看了她一眼。
丹霞的头垂得更低,补充道:“奴婢听见……听见那两个领队的侍卫大人闲聊,说……说皇家别院外围的守卫……好像又增加了两班,还抱怨差事辛苦,连只麻雀飞过都得盘查……”
殿内空气骤然一凝。
秋月脸色微变,紧张地看向虞听晚。
虞听晚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将那枚黑子轻轻按在棋盘某处,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她看着棋局,仿佛丹霞说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
“知道了。”片刻后,她才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下去吧。”
丹霞如蒙大赦,行了个礼,悄步退下。
殿内只剩下主仆二人。
秋月急步上前,声音发颤:“娘娘!陛下他……他这是……”
“他这是不放心。”虞听晚打断她,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怕父亲和我还能生出什么枝节来。”增加守卫?是防着外面的人进去,还是防着里面的人……或者消息出来?
她原本还存着一丝极微弱的念头,或许能再寻机会,至少让父亲知道昭阳安好,或许能稍慰他寂寥。如今看来,李玄翊是彻底绝了这条路。
心,彻底沉了下去,比殿外的石板还要冷硬。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宫人惊慌的低呼。
“陛下驾到——!”
这一次的通传,来得突兀而急促,甚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压迫感。
虞听晚与秋月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李玄翊大步走了进来,脸色沉郁,不同于往日刻意放缓的步调,这次他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冷怒。他甚至没看殿内情形,目光如电,直直射向刚退至门边、来不及完全避开的丹霞。
“你是新来的?”皇帝的声音冷硬,带着审视。
丹霞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抖:“奴、奴婢丹霞,刚、刚调入紫宸殿当差……”
李玄翊锐利的目光在她粗糙的手和惊惧的脸上扫过,又转向虞听晚,语气听不出喜怒:“朕记得,紫宸殿的人手一向是足的。”
虞听晚已起身行礼,闻言抬起头,面色平静无波:“回陛下,原是负责花木的那个宫女年纪到了,放出宫去了。臣妾见这丫头手脚还算麻利,便让内务府拨了过来。可是……有什么不妥?”
她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去,眼神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李玄翊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丝毫破绽。殿内静得可怕,落针可闻。他今日来得突然,本就存了几分查探的心思,这个面生的、带着底层劳作痕迹的宫女,瞬间触动了他那根敏感的神经。
然而,虞听晚的回答滴水不漏,神情更是无懈可击。
他沉默了片刻,那股突如其来的戾气似乎稍稍收敛,但眼底的疑云却未散去,只冷冷道:“既是新人,更该好生教教规矩,别什么不该去的地方都瞎闯。”
这话,意有所指。
虞听晚心下雪亮,他果然知道了丹霞去过御药房,甚至可能……连丹霞在浣衣局的底细都起了疑。张副总管那条毒蛇,到底还是吐出了信子。
她微微屈膝:“臣妾谨遵陛下教诲,定当严加管教。”
李玄翊又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只留下一殿冰冷压抑的气氛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丹霞。
秋月腿都软了,强撑着去扶虞听晚:“娘娘……”
虞听晚摆摆手,自己站直了。她走到丹霞面前,低头看着那抖成一团的瘦弱身影。
“听到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凌相撞,“在这宫里,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今日陛下只是警告,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
丹霞猛地抬头,脸上毫无血色,眼神却透出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狠劲:“奴婢……奴婢知道了!奴婢这条命是娘娘的!往后……往后只听娘娘一人吩咐!便是死,也绝不敢连累娘娘!”
虞听晚看着她眼中燃烧的、混合着恐惧与忠诚的火焰,知道这把刀,算是初步磨成了。
虽钝,却堪一用。
“起来吧。”她淡淡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她转身,重新看向那局残棋。
皇帝的疑心已如出鞘的刀,明晃晃地悬在了头顶。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在刀尖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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