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悼玉(四)

悼玉(四)

商樾带了一双玉璧做贺礼,略坐了一坐便飞快地走了。小昭将他送至山门处,猛地想起:“公子的披风,我已洗好,前些时日在病中,忘记归还了。公子下次来时,一同取回罢。”

“不必了。”

商樾摆了摆手,冲她温温一笑:“上次来没见到你,病可好全了么?”

几个月下来,她虽缠绵病榻,但夜中噩梦少见,不必忧心明天会饿死,竟还胖了一些。小昭伸手戳了戳自己的脸颊,答道:“全好了,多谢公子。”

“只是没有找到你妹妹,抱歉。”商樾略微垂眸,“我不常来广润寺,若有不周之处,你便遣阿应告诉我……告诉父亲也好。天凉了,制些新衣,多加餐饭,保重。”

珠玉一般的人物,名满京华,却温柔谦卑,从不因身份的悬殊生出半分怠慢之色。这些时日,她同寺中众人混得熟稔,每个人提起他,都双手合十,念着商二公子与令君真是好人,洛阳城中空前绝后的好人。

小昭对商令君尚不了解,但这位二公子在她心中,确如传言一般,慈悲、肃穆,广施恩泽,似一尊白玉雕出的观音像。

供奉殿前泥糊的法身,还不如供奉这些乱世中逆流的“好人”,如他,如韩仪。

至少,他们是真的能够渡众生的。

但正因是好人,才难以在这个浑浊的世道中顺遂地活下去,被逼得丢官弃爵、遁入空门,被逼得三缄其口、孤木难支。

被逼得焚身自毁,灰飞烟灭。

小昭心中又泛起那种久违的无力感,可她如今什么都做不了,祝福都是干巴巴的:“公子也多保重。”

商樾今日没有骑马,坐了一架文人逸士最爱的青帷牛车。上车之前,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对她温温一笑:“父亲学识渊博,你跟着他,定有进益。只是……他那‘灵性’‘收徒’之类的话,对寺中每一个孤儿都说过。看来当年公主逼父亲立誓,颇有道理,如若不然,父亲的徒弟可要遍布洛阳城了。”

打趣的语气。

他说话总叫人觉得如沐春风,这句也不例外,甚至多了几分亲昵,但小昭听在耳朵里,总觉得有些别扭,仿佛窥到了父慈子孝之下的诡异阴影。

她来不及再说些什么,牛车便从山门前缓慢地行驶了过去,飘荡的青纱幔拂过她的身侧,像是招摇的鬼手。

接下来的时日,更印证了她的想法。

小昭自那日开始便跟随商谨左右,他平素在清凉台上解《尚书》,她便在一侧校字誊抄,省去了商谨不少后续整理的功夫。只是《尚书》中大多句子过于含混浩大,她日日精习,才能勉强领悟几分。

商谨对小昭赞不绝口,虽然寺中所有孤儿都时常得他各色称赞,但说归说,至今没见他让旁人登过清凉台侍书。

离他近了,见商樾的频次便高了起来。

自商谨辞官以来,江陵商氏在洛阳的势力便颓靡不振。老者大多是虚爵,少者有些出息的都依附着颍川商氏,不肯在族中管事。

是而偌大一个宗族,庞杂事务都压在了商樾一个人身上。

他今年才满十八岁。

年纪太轻,被刁难是常有的事——老人不满商谨作为,只能对商樾施压;中青辈虽为避嫌不好插手家族事务,但被小辈骑到头顶,怎能善罢甘休。

也不知这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是怎么避开这些人的明刀暗箭,安安稳稳地维系着家族太平的。

他甚至还有空出席清谈、宴会,为自己造出完美无瑕的好名声。

小昭私下猜测,他不肯出仕,多少有忙不过来的缘故。

无论再忙,他每月必有一日来广润寺,事无巨细地向商谨汇报宗族事务,若逢节日,还会特地前来拜见。

二人说话从不要她回避,情态与那日在塔下一般无二。

这一对父子客气得像是昨日才在朝堂中相识,因有长幼尊卑,才不得不恪守礼节。

不过他们之间的纠葛,就算窥得破,也轮不到她来管。

小昭跟着商谨在清凉台上端坐,一坐便是半日。商谨偶尔遣她出来、静坐冥想,小昭便跑到隔壁的藏经阁中读书——阁中一半是佛经,另一半则是商谨从府邸中带来的典籍,有不少还是孤本。

江陵商氏虽不似颍川别支以儒立身,但累世公卿的大族,必定格外注重子侄教育。藏经阁中所存,就连佛典,都是当世高僧昙摩罗刹新译的经书,更别提那些整齐明了、分门别类的经史子集。

这些书籍,韩氏族学中纵有,也残缺不全、阐释不明。

小昭读书不论儒释道,凡没看过的,抓起来便苦读。可惜商谨虽乐意答疑,终归不是族学中能时时为她解惑的先生。她啃得眼下乌青,仍是满腹疑惑。

商谨看在眼中,便多了个习惯——每日清晨,他都要在清凉台上铺一卷竹席,唤她过来说话。

初时是讲他手边的《尚书》,他问她答。

但此书太过艰深,小昭很难与他对答,后商谨改讲颍川商氏早年所擅的京氏易,讲了两天又改作《公》《榖》二传,再后来干脆不讲书了。他从她读过的、有疑惑的东西中摘出“人”与“事”来,要她评点。

起先,她说得坑坑洼洼,时常被商谨问得面红耳赤。

小昭十分愤懑——在家乡时,阿母和她都是出了名地会吵架,同龄人中毫无敌手。阿母能把嚼闲话的妇人说得痛哭流涕,她也时常将欺负人的孩童气得哇哇大哭。

家学渊源,不可丢弃。

于是小昭愈发刻苦,入冬之后,她终于吵赢了一场。商谨拊掌大赞,在腊日遣人买了果脯分发全寺,连扫地的小沙弥都得了三枚。

本朝腊日在十二月辛丑,腊鼓鸣、春草生,天地大祭、阖家团圆。但商樾午后送来了一封书信,称族中开宴、无法前来,还请父亲见谅云云。

小昭将他的信念了,忍不住问道:“令君不想回去同家人团聚吗?”

这些时日相处,她已不再像初入寺那般拘谨。商谨看似一本正经,实则闲来无事便在寺中走动,笑眯眯地为孤儿和小沙弥们讲鬼故事,或者与老眼昏花、不苟言笑的寺主诡辩,将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黄鼬是上蹿下跳地找事,他则是温文尔雅地寻开心,黄鼬对此十分敬佩,认为商令君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聪明的商令君听了她的疑问,沉默片刻方缓缓道:“不必了。”

未等小昭追问,他便继续道:“小昭,你还有想要团聚的人吗?”

小昭摇了摇头:“都在寺中了。”

她苦笑一声,摩挲着手中的蜜饯:“我阿母和阿姊,都爱吃这些甜食,妹妹若在,应该也很喜欢。公子赠我的那一串甜粽,我当初还特地留了一枚,都放坏了,真是可惜。”

眼见她有伤怀之色,商谨咳了一声,忽然说:“其实,除了血亲,我还有一位想要团聚的故人。”

小昭立刻从自怜自哀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好奇地问:“是令君那位徒弟吗?她……不在洛阳?”

“她在很远的地方,”商谨道,“我们许久没有见过面了,自我入空门始,一年、两年……居然已经有六年了。”

“这么久?”小昭讶异道,“这是离了多远呀?”

商谨道:“要顺着官道出洛阳,越过颍川、汝阴、淮南,渡过大江,还要经过扬州、建邺……”

小昭越听越熟悉,她在含糊记忆中仔细搜寻,只依稀记得韩仪说,商谨曾为长公主侍讲。商樾仲秋夜来时也曾说过,当年是“公主”逼商谨立誓。

她不知道王朝有几位公主,竟丝毫没有多想。

但如今她知道了。

因为住在大江那边的公主、六年前被逐出洛阳的公主,应该只有这一位。

“令君的徒弟……”

小昭喃喃自语,愕然道:“是始宁长公主?”

韩仪留下的玉佩被她用一根红线穿起,挂在颈间,垂在心口之前,从未示人,连阿树都没有见过。

此刻它正随着她的心怦怦乱跳。

“你听说过她?”商谨有些意外地看着她,语气带笑,眼神飘得很远,“她年少的时候,与你的脾性极为相似,不知如今改了没有。”

两人说话的地方地处前庭,此句方落,门外便遥遥传来了马鸣之声。马蹄声“哒哒”地近了,随后停留在寺门正中,迟迟没有再动作,也不见有人进门。

小昭按着胸前的玉佩,努力平息了自己的心跳:“是公子来了罢,他怎么不进来?”

商谨扬了扬下巴:“你去替我迎一迎他。”

小昭应声而去,果然见商樾站在阶前,手执马鞭,神色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他骑马到此,便是一个人来的。

“公子。”

小昭唤了他一声,商樾便抬起头来,面上瞬间带了笑:“嗯?”

这笑来得太过突然,像是他下意识的举动。小昭盯着他,竟感觉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虚假:“公子既来了,怎么不进门?”

“我在看这石阶,”商樾对答如流,“石阶是重砌的,东苑大火那日,这里也着了火,阶前芳草烧尽、碎石成碑。说来奇怪,重砌之后,阶上再也没有冒过新绿。”

他一边说,一边撩着宽大的衣袍,自然而然地拾级而上,好像这停顿真的只是为了观看空空如也的石阶。

小昭的心思还在方才与商谨的对话上,她心思飘忽地跟着商樾走了几步,耳朵猛地一动。

夜中漆黑,三门前两尊金刚力士黑影憧憧,她转头看向左手边那一尊张口石像,凝神片刻,果然再次听见了窸窣的异响。

“公子小心!”

黑影从张口力士石像的背后飞快袭来,雪亮寒光一晃而过。小昭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商樾,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后腰,却没有摸到防身的短剑——今日商谨以“兵刃”为题,论辩之时,她将短剑解下,搁在了那张竹席上!

贴更新的时候突然发现今天居然就是腊八!好巧好巧,祝大家腊八开心,记得喝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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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悼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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